文/ 譚天詠
我已經數不清我是第幾次來這裡了。
白白的天花,白白的地板,白白的桌椅,白得刺眼,好像欠了點消毒藥水的味道。我走過狹長的通道,拖著疲乏的腳步,一步一步往「實驗室」方向走。通道擠滿了人。一個身材略胖的母親正為她那個看起來瘦弱得很的女兒穿上外套;一個束著山羊鬍的父親細心地餵他的兒子吃香蕉;一對年老的夫婦在哄他們的兒子小睡;工作人員在通道中匆忙地往來穿梭……忽然後面有人抓住了我的肩。啊,好痛。刺耳而熟悉的聲線緊隨而來:「寶貝兒子停下來!你看你的鞋帶鬆了肯定是今天早上桑亞沒有給你綁好來來來媽媽給你綁鞋帶可別絆倒了我的寶貝兒子!」我還未來得及反應,鞋帶已經給綁好了,綁得緊緊。「來,走快一點,要遲到了!」媽媽捉緊我的手,加快腳步,在人群中尋找狹縫鑽過去。
好不容易走到了登記處,職員循例查問我們的個人資料。媽媽不情不願的拿出證件,還不忘在投訴:「來了這麼多次,我都認得你一共有多少件上班服了,還要查明身份?真沒道理。」職員冷冷的道:「這是我們的規矩,免得有人混水摸魚。」「啊!你不知道我們是誰嗎?這樣的態度……你很快就會後悔!」媽媽氣急敗壞。職員充耳不聞,續道:「兒子的資料呢?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編號是什麼?」媽媽用鼻子「哼」了一聲,緩緩的說:「我的寶貝兒子叫梁雋翹,今年11歲零5個月大,編號是111111。記住了沒有?下一次可不要再叫我重覆了。」職員照樣不予理會,只用鼻子「嗯」了一聲,往證件上蓋一個印,看也不看我們便遞上證件,揚聲說:「下一位!」媽媽沒趣,只好狠狠橫她一眼,再把我拉進「實驗室」。
「實驗室」還是那個模樣,中間一塊落地大玻璃,左邊是家長們聚集的地方,右邊有十張銀灰色的椅子整齊地排成弧形向著大玻璃。我看到那些椅子就想吐。每次我坐在那些冰冷的椅子上,看著玻璃對面一雙雙目光如炬的眼睛,看著身邊的伙伴們,看著瞄準我們的鏡頭,看著眼前紅的綠的按鈕,我就會手心冒汗。縱然是萬分的不願意我也必須這樣做。我必須以最快速度按下按鈕,然後準確地回答問題,一直答下去,直到右邊這裡只剩下我一個人。那我就可以晉級到下一回合,媽媽要我拿冠軍。「這是一個全球性的比賽,很重要,所以你只可以贏。」媽媽每天也這樣對我說。「你是資優兒童,是個天才,所以你是應該勝出的,你比其他人都要好!記住,我已含辛茹苦地栽培你,令你可以贏在起跑線上,因此不要令我失望!」這句話猶如夢魘,我不敢想像要是我輸掉了比賽怎麼辦。「各位,比賽快要開始了,請好好準備。」工作人員走進來邊說邊作最後的檢查,確保節目順利播出。「五、四、三、二、一!」工作人員倒數後,比賽開始。我一抬頭,只見媽媽如老鷹盯上獵物般看著我,好像在警告我不要出錯。我馬上避開她的眼神,卻不知應注視何處,我覺得我就像一隻實驗室裡的白老鼠,困在籠中任由宰割。
「好!卡!」導演喊停,我們終於可以歇一歇,實在太累了。半小時過去,淘汰了五名對手,我仍然坐在右邊。媽媽很是滿意,馬上跟著其他家長走過來。媽媽難掩興奮,一個箭步衝過來,高聲地對我說:「寶貝兒子你的表現多好!剛才的回合你一直遙遙領先呢!好棒啊!要繼續努力!」說完她緊緊地摟了我一下,我差點透不過氣來。我看到旁邊的家長們大都一臉不屑的,只有剛才那個餵兒子吃蕉的爸爸公式地朝我們笑了笑,再奉承地說:「梁太,你真是教子有方,雋翹年紀少少,卻什麼都會,真厲害!」媽媽高興地回答說:「黃生,你真客氣,你的兒子也很聰明啊!」
我不明白為何別人總覺得我什麼都會,我反而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會,像廢人一樣。每個早上也是我的傭人桑亞替我穿衣服,捧著臉盆讓我可坐在沙發上刷牙。所有食物也是一早預備好給我吃的,有時候我累了,桑亞還會餵我吃飯。天氣熱了我不懂搧涼,冷了我不會添衣……我不想這樣下去,但我不可違抗媽媽的命令。當我想放棄的時候,媽媽總會說:「你記住,你是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出來的,你的生命是我給你的,所以你必須聽我的話,媽媽不會害你,只要你跟著我的說話去做就可以了。」接著,媽媽給我的功課、興趣班、補習班便會越來越多,我能夠玩和睡的時間便更少,媽媽說這都是為我的好處,我不能落後於人。
「各位家長,你們還有十五分鐘,請帶你們的孩子上洗手間,待會有一小時的拍攝,導演不想中途停機,多謝合作。」工作人員再次走進來宣布。身邊的家長們紛紛把他們的小孩們拉到洗手間去,媽媽卻趁著這個可跟我獨處的時刻給我最後的訓話。又是那些台詞。我早就聽厭了。跟我說了這些我就一定會勝出的嗎?贏比賽真的是這麼重要嗎?平生以來,我好像每天都在趕,媽媽要我比其他人快:我三歲開始學三種樂器,四歲開始學八國語言,五歲開始上課後補習班……這些「學習」媽媽一直也不讓我停下來不學,更要我樣樣皆精,我可不是超人啊。我不明白。
祖父也不明白。我曾經因為不想再學小提琴而大哭大鬧了兩個星期,媽媽卻叫我的私人小提琴導師多點上來教琴,希望趕在考級試前讓我儘快學完那幾首必考曲目。我氣得把琴摔壞了。此事驚動了祖父。他親自走上我家對媽媽如此說:「家嫂,我真不明白。你將兒子弄成這樣,有什麼好處?學習要按步就班,總不能一下子就學會。你的兒子還小,可以慢慢學。急什麼?趕什麼呢?」媽媽對祖父的肺腑之言滿不在乎,她回答說:「老爺,是你不明白。我做這些都是為了孩子的好處。現今時代不同了,有些東西遲一秒學懂也會落後於人,什麼都要快……」媽媽滔滔不絕地說了個多小時,祖父拿她沒辦法,只好拋下一句:「兒子是你的,你要是喜歡這樣折磨他的話,隨你喜歡!你可不要後悔,他長大後會恨你的。」對於媽媽,我又愛又恨,她是生我育我的母親,也是令我失去自由的獄長。她常常說「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你的好處」,但我卻感受不到她的愛。究竟這是我的好處?是她的好處?還是誰的好處?
十五分鐘轉眼便過,工作人員請家長們離開比賽場地。媽媽忘不了作最後的叮嚀:「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你的好處,記得要爭氣啊!」我看著她那充滿自信的眼神,試圖在其中尋找一點溫暖,可惜我看不到。玻璃窗後的媽媽一如既往地跟其他家長談天,我知道她很喜歡在其他家長面前稱讚我是資優兒童,她總是一臉自豪,以神氣的目光橫掃其他家長們。再看看比她矮一截的我。但她的眼中沒有在玻璃窗另一邊的我。我們之間不只有一塊玻璃窗。
從來媽媽擔心的只有她自己。她擔心的是教出來的孩子比人差,她擔心的是給其他家長看扁,她擔心的是她不能母憑子貴,她擔心的是她控制不了我,她擔心的是她控制不了爸爸,她擔心的是她的夢想破滅,她擔心的是她寂寂無聞,她擔心的是她失敗……
媽媽,我只是想你愛我。
可惜你擔心的從來只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