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蔚藍
馬家輝書寫專欄、文化評論等文章多年,但就喺2016年交出咗第一部長篇小說《龍頭鳳尾》,小說後被翻譯做韓文同法文版。香港三部曲之二嘅《鴛鴦六七四》亦喺舊年出版,而馬家輝喺接受作家李桐豪嘅訪問嘅時候指,下一本將命名為《雙天至尊》。龍頭鳳尾一詞,係牌九中開局時派牌嘅術語,將牌分為六棟,頭兩棟疊起,此為「龍頭」;剩低較矮嘅四棟則係低垂嘅「鳳尾」。《龍頭鳳尾》嘅書名係派牌方法,象徵住一場浩蕩嘅賭局於書中沸沸揚揚延伸,以堂口大佬陸北才(後改名為陸南才)為敘述者嘅香港故事正式展開。而第二部嘅《鴛鴦六七四》則係指鴛鴦六、七、四三隻牌所組成嘅最爛嘅牌九牌,小說講述陸北才嘅手下哨牙炳點將爛牌打成好牌。兩本嘅書名都反映緊「命運」點樣主宰書中人物角色嘅能動性,「身不由己」嘅特色貫穿兩部。
| 香港失序
以虛構小說講三、四十年代香港故事並唔罕見,但如王德威所言,以黑社會大佬嘅角度寫,甚至係以一個同性戀嘅黑社會大佬嘅角度,就非常罕見。《龍頭鳳尾》開始嘅時間點同施叔青嘅《香港三部曲》類似,陸北才同黃得雲一樣喺三十年代喺中國落嚟香港,不過一個係逃難,一個係被拐。小說頭兩個部份《龍》、《頭》講嘅就係陸北才喺香港遇上英國外交官張迪臣,並開展禁忌關係,再誤打誤撞由一個車夫成為孫興社堂主。而入到《鳳》、《尾》嘅部份,英、日喺香港地嘅暗湧開始浮上檯面,日佔前夕嘅戰爭氣氛開始濃厚,而張迪臣同陸北才都開始互相背叛。
小說全文都圍繞住灣仔,涉及「香港想像」嘅人物、場景、物件、時空構成全書。陸北才最開頭同八、九個男人住喺謝斐道嘅唐樓,小說描寫咗草根嘅生活模式,紮實嘅香港味撲鼻而來。佢哋「白天分頭出外打工,或拉黃包車,或搬米搬火水搬煤炭,也有在茶樓洗碗或做侍仔,傍晚以後陸續回來,飲酒圍賭」;酒吧嘅姐妹生日同過節嘅時候,「會蒸魚、煲湯,也到燒臘店斬叉燒加料,有額外的溫暖。世不亂要吃,世亂更要吃」。作者亦將人物嘅生活寫實呈現:三個男人會一齊「打飛機(自慰)」、「叫雞(嫖妓)」;見到陸北才練棍,室友意有所指地話佢另一枝棍收埋唔用;蕭家俊講笑噉話「小心他們(警署嘅外國人)食完雲吞麵,順便食埋你!」由此可見小說入面嘅本土元素,甚至見到香港語言最靈活、趣緻嘅一面。同時作者亦展示出一種專屬三十年代香港嘅市井味,就正如陸所講,一種舒坦嘅臭味。
1936至1943年嘅香港係一個政治角力嘅擂台,既俾英、日兩國拉扯,同時又有國民黨、共產黨嘅鬥爭,喺1941年更加淪陷為日本佔領區。香港嘅前程就好似一個濃妝豔抹嘅妓女,隨時又要搵另一個客維生。依種大時代嘅「迷惘」同「身不由己」呈現於陸北才嘅心境之中。小說入面,〈客途秋恨〉 都未播完,就有人帶住日軍打到嚟嘅消息破門而入。所以《龍頭鳳尾》就講出咗煙圈間嘅唏噓,一種就住混沌時代,苦澀於舌尖,欲說又休嘅空洞,就好似港產片入面嘅一枝煙。例如,喺第十九章,「陸南才忽然覺得心裏非常空洞,彷彿在等待些甚麼,不知道是等人抑或事情,總之是空空浮浮,讓他記起曾經搭乘纜車從中環往山頂,半途上,纜車突然停頓,不上不下地卡在鐵軌中間,窗外只有風聲鳥聲,車廂裏的乘客沉默無語,似都明白甚麼都做不了,唯有靜靜等待,他抬頭望向窗外,是個晴朗的好天氣,白雲藍天像混沌初開已經在此,他從原始的混沌等到眼前的混沌,混沌之後仍是混沌,以為能有改變,其實一直相同,所有期盼皆徒勞,唯一存在的是右臂上紋的那行字,舉頭三尺有神明。」依句寫出咗好似張愛玲《封鎖》中「叮玲玲玲玲玲」所製造嘅虛線空間,去到某個路口,人好似抽離於世界,但又好似身處其中。纜車停頓,電車停,就好似入到一間靜到耳鳴嘅房。明明好安靜,但就唔知煩人嘅嗡嗡聲到底從何以來,唔知自己該往何處。後來會發現,呢啲痛苦嘅嗡嗡聲,一粒一粒組成咗所謂嘅安靜空間——痛苦就係安靜嘅本質。而喺第十三章,張迪臣帶陸北才去義莊睇熄燈。燈火管制下,宵禁時間一到,家家戶戶都需熄燈。「屋裏的燈,船上的燈,一盞盞地熄滅……終而歸於漆黑,整個香港瞬間死掉。」依句同樣係寫寂寥,但就抒發緊人物龐大嘅疲憊,喃喃道出無燈無火嘅黑暗,又好似張迪臣闖入陸北才屋企嘅時候,首 〈客途秋恨〉 就好突兀地斷咗喺「涼風有信,秋月無邊」依句,停喺一種惶惑到。人物嘅心境同時象徵緊香港從一個宗主國移到另一個宗主國,喺歷史中漂浮嘅迷失,對前程嘅迷惘。而弩張劍拔、如刀嘅時局都對比緊前文所提嘅紮實生活,帶出狹縫中生長嘅醉意。酒與賭博,為嘅都係做人唔好太清醒。
|人性本我嘅暴烈
小說的粗暴透過強姦同暴力嘅情節展示。第一章入面講述陸北才老婆阿娟曾經俾父親強姦,而陸北才十三歲嗰年都俾七叔強姦,當下痛苦到支離破碎。「陸北才痛得張口咬著眼前雜草。」「他流淚,模糊地遠遠望見鎮口豎立的關公像,關公亦在怒目看他。」詭異嘅係,下一句「他有一種破碎之後的輕盈,無重量、無負擔,一種他從沒有感受過的快樂。」病態,就彷如黃碧雲《七姊妹》中,跳舞女子細個俾母親毒打,就會失神大笑。陸北才後來因為喺香港打傷一個英國人,逃去鄉下,誤打誤撞去咗廣州做花艇看管,迫姑娘賣淫。如果姑娘唔聽話,佢就用鞭抽打。第九章中,佢一路抽打幼女,個幼女嚎哭慘烈,然後所有姑娘圍埋一齊喊。書中「嚎哭」、「慘烈」等詞其實用得好準確,就係撕心裂肺嘅痛苦同慘烈。喺花艇,第一次梳攏破身嘅女仔喺床上會厲聲尖叫,出面聽佢叫嘅客人會好仆街地舉杯慶祝一個女人嘅誕生。陸北才憐憫個姑娘,覺得個姑娘就好似自己,喺強迫下舉步維艱,正面硬食命運。
「也許終究是女人,明白對抗命運的唯一方法就是認命,一旦認了,死路變生路,可以在所有的折磨裏找到出口。」喺夾縫中,陸北才咬牙切齒,兇猛茂盛地生長,展示緊一種大汗淋漓嘅美感。第八章中,面對阿娟同自己細佬發生性關係,仲要「搞埋佢老竇」,陸北才只係苦笑,用「是鳩但啦!」一句帶過。事實上,雖然陸北才每次都話「是鳩但」,但其實佢都冇得揀,都唔由得佢是唔是但。
哨牙炳熱愛嫖妓、陸北才同多個女性同床發生性關係——等等嘅價值觀都打破所謂嘅「道德」,敘述緊跟隨本性「賓周周圍飛」嘅大時代。但暴烈之餘,小說人物並非毫無忌諱、坦蕩地放肆。反之,小說人物嘅關係均以「秘密」嚟連繫:陸與張嘅關係係秘密,仙蒂同佩姬女同性戀伴侶嘅關係都係秘密,仙蒂都緊守關於陸同張嘅關係嘅秘密。陸北才形容守住僅有你我知曉嘅秘密係一種快樂嘅黑暗,有詭異嘅親切感之餘,也有一絲天國嘅快感。仙蒂故弄玄虛,半掩住嘴笑噉話「只要不讓人知道就可以了」,守秘密都係一種扭曲快樂。而呼應返小說背景,堂口形勢錯綜複雜,現實中眾人掙扎喺忠義同搵食之間、亂世之間,只能夠摸黑見步行步,故暴烈反映出嘅都係一個壓抑至變態嘅歲月。
|情慾交纏 龍頭鳳尾
陸張二人每次見面都係為性愛。初時,陸北才只係一個人力車車伕。後來,陸北才既係堂口嘅龍頭,同時喺床上係張迪臣嘅身下人,如第七章中,喺二人嘅性愛過程入面,張「一手把他(陸北才)的臉緊緊壓在枕頭上,另一隻手猛力打他(陸北才)的屁股」,權力之分佈清晰可見。故書中形容陸既有雄性特質,即「龍頭」;但又有陰柔嘅面向,所以係「鳳尾」。陸南才視張迪臣為信仰,甘願俯首。於第十六章,陸南才建議兩人一齊紋身,並決定兩人同樣紋個「神」字。「神」字既通張迪臣嘅「臣」,又指陸係張迪臣嘅「臣」,而張迪臣就係佢嘅「神」。而張迪臣同意,因為佢覺得如果陸南才冇佢喺背後,就咩都唔係,所以認為摧毀佢就係摧毀自己。
而兩人感情上嘅背叛更加係非常混亂:張迪臣既有妻兒,但又搭上陸北才,同時身邊仲有不同嘅男伴圍繞;而陸北才即使心中已有張迪臣,但喺水鬼潭一章入面,依然同大量女性發生性關係,來者不拒,朦朧中又會諗起張迪臣深藍嘅眼眸。日佔前夕,張一次次背叛陸,置佢於險境,更與另一個男伴「走佬」。故事結尾,陸北才同樣背叛咗張迪臣,將佢潛逃嘅消息話俾日軍知,張迪臣經唔起折磨死去。而陸北才陰柔嘅特性亦隨住日佔嘅逼近,慢慢變質。喺日佔前夕,張迪臣請求陸北才幫佢保管贓款,並飲泣。此刻,陸北才意識到自己比張迪臣更有力量,因為佢有選擇嘅餘地。而喺第十七章入面,張迪臣先係送鈔票畀陸北才以謝佢幫手保管,後強調自己對陸北才有恩,威脅陸要幫佢保管。陸北才對張迪臣作為神嘅想像因此破裂,意識到人同神只係燈油錢嘅關係。「相處三年多,陸南才終於能用強者的眼光望張迪臣,並突然發現,張迪臣的個子好像變得很小。」而陸北才揮棍、拒絕同張迪臣發生性行為等嘅行為都象徵住佢哋嘅權力正式調轉,而陸北才之後同四個女人同時發生性關係等舉都呈現出「鳳尾」嘅消退。
張迪臣、陸北才二人嘅關係實際上建基於利益、情慾,而依點就係呼應返喺亂世下嘅自我保存之計。同時,佢哋雄性間嘅性愛、肉體嘅碰撞產生出另一種暴烈嘅美。破壞同放縱,就好似三島由己夫所寫嘅《假面的告白》中,男性被虐待嘅軀體會激發故事主人翁嘅性慾,而書中提及嘅聖賽巴斯蒂安(St. Sebastian)殉教圖正正呈現緊依種雄性軀體嘅美態。
|文學與粗口
粗口固然都係本書嘅一大特色。粗口嘅特色就係表達精準。如書入面,入屋聽到雜聲,陸北才喝問「邊撚個」。如果用「邊個」,又點突顯到佢係喝問?又例如,刺殺失敗後,「陸南才暗叫『今次仆街啦!』,連忙爬過去撿回手槍」。唔用「仆街」,又有咩更加傳神嘅字?再例如陸北才同朋友吹水嘅時候會笑住講句「無撚聊 」等等。其實用粗口,唔單只可以欣賞佢背後嘅歷史價值等,甚至可以係純粹因為詞義準確,例如仆街一字突顯到出其不意嘅驚嚇、再加啲「大鑊」嘅意味。況且,小說就係講緊草根人物嘅遣詞用字,追求嘅係寫實,符合返語境。如果陸北才講嘢文縐縐都非常唔自然,所以文學入面有粗口再普通不過。而依種香港味,就好似著住白色背心嘅麻甩佬、大排檔、啤酒等等嘅符號,有佢嘅藝術性所在。雄性嘅氣味、講句「屌那星,頂硬上」嘅瀟灑,似乎都係香港文化嘅象徵其一。
|結語
文學向來畀人嘅感覺就係門檻好高,又或者係「文青」嘅專利。而《龍頭鳳尾》正正同所謂嘅「文青」標籤劃唔上等號,佢講嘅係一種粗糙,但偏偏因為語言嘅純粹而帶有美感。小說中形容陸北才「木訥、話少」,角色冇辦法捉住最準確嘅形容詞,所以書中出現許多形狀模糊嘅唏噓感,就如陸北才初到香港,企喺尖沙咀,望住海面上破碎嘅燈光,發現自己睇唔明對岸招牌上嘅英文字。其實淺白嘅語言就已經足以帶出人物嘅真實。而《龍頭鳳尾》就係講緊一個粗獷、疼痛,但引人共鳴嘅香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