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文藝

銀幕上的聲色慾

2021 年 6 月 13 日

文/陳泳欣

每每目及電影院內的觀眾對性愛場面唾棄謾罵,筆者不解之感油然而生。所謂「食色性也」,何時開始呻吟與熱吻變成禁忌,愛撫與交媾成為罪過?觀眾忘了深藏其中熱切而美妙的情意,忘了自己身而為人必然經歷的生死愛慾,滿嘴人倫綱常,腦海裏只有那一條軟垂的陰莖。他們站在道德高地肆意批判,一邊指罵,一邊卻在被窩裏細細回味。作為觀眾,我們理應拋開捆綁在身上的貞操鎖,重新審視並剖析電影藝術中情色元素所傳遞的感情及建構的人物關係。

|蠢蠢欲動的原始衝動——《西西里的美麗傳說》

《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沒有過分露骨或獵奇的場面,卻能描繪人對性愛、對曼妙胴體的渴求。女主角瑪蓮娜是性慾本身的象徵——半張的豐唇、濕漉漉的髮絲,以及衣擺下若隱若現的絲襪扣的大特寫。沒有刻意的賣弄,卻展現了噴薄而出的荷爾蒙。《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所描繪的瑪蓮娜展現了直白的美,且富有性吸引力。電影用大量誇張且荒誕的場景以表達瑪蓮娜的魅力,例如鎮上的男人都為瑪蓮娜癡狂,大街上不論老幼的男性都會為瑪蓮娜駐足,甚至滑稽地為爭論瑪蓮娜到底多看誰一眼而大打出手。男主角雷納多傾慕瑪蓮娜,在自瀆時以瑪蓮娜作為其性幻想對象。有趣的是他在幻想中的姿態:他以跪姿仰望,由下而上脫去瑪蓮娜的衣服,將其奉於內心中的神殿,再於其身上添加自己的幻想。為何雷納多選擇邊想著瑪蓮娜邊自慰,而非直白地要求與其做愛?二者素不相識,此其一,但當中更關乎到電影對二人之間距離的設定,及瑪蓮娜在雷納多心中的位置。雷納多縱然愛慕瑪蓮娜,卻從未想過於現實世界中親近她。他屢屢從門縫偷看瑪蓮娜,藉此「接近」她,甚至在她被人凌辱的時候也只是旁觀而無行動,此皆因他有意識地拉開二人之間的距離。他視瑪蓮娜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女神」,即使在他的性幻想中也就是點到即止。瑪蓮娜僅僅需要存在於他美好的幻想之中。這幼嫩的年輕人,對性是多麼的趨之若騖。電影選擇以「手淫」而非「性交」來表達雷納多的性慾望,或為揭示雷納多對瑪蓮娜的是性慾,而非雙向的愛情。性愛需要二人共同參與,在雙方有共識的基礎下以肉體作交流,容許對方分享或進入自己身體。在此之前,二者須建立起一段有信任基礎的關係。而手淫僅為一個人的狂想,無須對方允許,便可在腦海裏將對方塑造成自己喜歡的模樣。瑪蓮娜姓甚名誰、其性格喜惡對雷納多是無關痛癢的。瑪蓮娜對他而言或許只是一個神祕而美豔的女人,具備了他理想中「具吸引力的女人」的模樣,一個象徵性慾的符號。說白了,導演以手淫反映雷納多對瑪蓮娜的所謂愛慕並非男女歡好之情,而是出於對「性」的遐想而生的傾慕。而性本身於他便是神聖而不真實的,因而他與瑪蓮娜之間必定有距離。

雷納多對於瑪蓮娜「不可褻瀆」的定性從其幻想中可見一斑。雷納多的幻想情節很滑稽,甚至可以說是很可笑。在他腦海中的交媾地點由埃及宮殿到西部蠻荒,盡是天馬行空的地方。值得探究的是在其中一個場景,瑪蓮娜以聖母的姿態出現,雷納多以孩童的身分躺在她的懷裏。該場景實為參考米開朗基羅的著名雕塑作品《聖殤》。原版為聖母抱著基督,並哀悼他的死亡。瑪蓮娜作為雷納多的性幻想對象,卻以母親的形象出現,此可參照心理學家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所提出的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佛洛伊德提出的性心理發展(psychosexual development)有五個階段。在性器期(phallic stage),幼兒開始發展出對自己性器官的興趣。他們的原慾(libido)主要體現於自己性器官的觸摸,伊底帕斯情結也於此階段發展。幼兒對父母中的異性產生依戀,更視之為「性愉悅」的對象。相反地,對於父母中的同性則產生出敵意。瑪蓮娜作為性慾的象徵,當中更包含了母性。性除了是後天所習來繁衍後代的方法,更是自幼深埋於骨子裏,不受道德和價值觀的教化所約束,出於本性,最深切的渴求。

換一種角度看,縱然雷納多把自己侷限在對其的性慾幻想之中,也在看見瑪蓮娜與其他男人交合時感到憤怒,以維護瑪蓮娜在其心中聖潔的形象,但這種聖潔某程度上反而助長了其性慾的旺盛。瑪蓮娜以聖母的形象出現在他的性幻想之中,側面反映了其對於「褻瀆」的渴望。愈是高貴的身姿,愈是令他浮想聯翩。禁果之所以吸引,是因為世俗之不容。電影之所以描寫雷納多和瑪蓮娜於性幻想中的不倫關係,既是帶出雷納多對於性的渴求,也是來自對打破規條的渴望。心理學上的禁果效應(forbidden fruit theory),指人先天的好奇心,使其對被禁止的事物更感興趣,亦使性本身更吸引。將禁果效應套用到電影對於瑪蓮娜的刻劃,則反映了瑪蓮娜在雷納多心目中的形象矛盾,充滿性張力,卻又能從中找到母性和聖潔。無法否認的是,對聖母一般的瑪蓮娜產生性慾這回事是不倫的,是犯禁的,但禁忌更令人蠢蠢欲動。《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的性是高高懸掛在樹上的禁果,因不可觸碰而更加誘人。

|王佳芝的靈與慾——《色戒》

要剖析王佳芝這個人物,先得了解她的背景,認清這個人物「不安」的底色。縱然電影中著墨不多,但其中也清晰地顯示出王佳芝與家人關係疏離。其父親是拋棄者,早年與弟弟移居英國,剩下她孤身一人在香港讀書。父親後僅透過一紙書信,留下一句已經再婚的通知,而這個新的家庭並沒有她的地位。被至親拋棄的命運成為王佳芝人生的一個缺口。及後出現的鄺裕民是第二個與她有交集的男人。他是一個話劇團裏的領袖、一個熱血的愛國青年。鄺裕民這個角色的關鍵字是「主導」。他作為劇團的領袖,負責統領、籌劃。從籌辦話劇團,到暗殺易先生皆為他一人的主意。王佳芝因其強勢的形象而暗自傾慕,因她潛意識裏希望尋求一個足夠強大、足以替補父親的男人。然而鄺裕民卻是個色厲內荏的人,以任務為由要求王佳芝獻身。即使他早已看穿王佳芝對他的情意,但礙於自己的面子及身分,王佳芝再次被所愛拋棄。然而,王佳芝對尋找依靠的渴望愈發強烈,於關係之中「慕強」的傾向也被強化甚至扭曲,令她陷進與易先生的糾纏之中。

易先生,一個老練且狠辣的特務,在王佳芝面前展現出足夠穩重且深不可測的面貌。縱然王佳芝明瞭自己的身分和任務,還是不禁想靠近這個似乎有足夠能力,成為她在大海之中漂浮時唯一一根可依靠的浮木。這從他們的第一場性愛之中便可見一斑。易先生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視王佳芝為獵物,玩味地邀請抽煙。王佳芝輕輕撩起旗袍,帶半分挑逗意味地看向易先生,再笨拙地解開絲襪扣子。顯然她想在這場性愛中佔一個誘導者的主導地位。然而在下一個鏡頭,易先生便扯住她的頭髮,把她甩到牆上,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連內褲都扯出來。這個行為可以解讀為易先生意欲以暴力控制王佳芝,甚至以羞辱她的形式來顯示主權。接下來易先生把王佳芝推倒到床上,脫下腰間的皮帶,先是鞭打她數下,再以皮帶綁住她的雙手。皮帶這個意象很值得細味:易先生以皮帶,這個纏繞在性器官附近的武器,先是施予具侵略性的攻擊,再一次束縛她,剝奪她反抗的能力,極具父權意味。加之在他們的性愛中採用後背式體位,王佳芝的頭被死死地壓住,埋在被鋪裏,可見王佳芝在關係中沒有任何反抗的空間。當然,她大概也沒有這個意圖。完事後,導演給側臥在床上、衣衫不整的王佳芝一個鏡頭,她露出滿意的微笑。王佳芝從這種野蠻中得到滿足,她甘心臣服於易先生。王佳芝對易先生的情愫必須透過性愛來表達,是因為這份情愫與性一樣「不得體」。所謂不得體的除了王佳芝於任務中作為情婦的身分,更因為其對於權力扭曲的追求。她內心的不安需要強硬得近乎暴力的愛意來消弭。

王佳芝彷彿一根沒有自我的藤蔓,攀附大樹強壯的枝幹生長。但,若把他定義為主流愛情小說中依附男人生存的女主角未免過於俗。完整的人物必然是矛盾而立體的,王佳芝的軟弱、甚至對關係中的「強權」近乎病態的追求是這項任務的陰暗面,但她性格中的自我,對自身的忠誠使她綻放出光芒。她太清楚知道自己對易先生的情意早已超越「偽裝」。正因為這份感情不容於世,亦有違她作為特務的價值觀,所以尤為壓抑。這種壓抑的情感,只會在最私密的場合才不得已地展露出來。在與易先生的最後的一場性愛中,王佳芝躺臥在易先生的身上,宣泄著無處訴說、卻又異常灼熱的愛,性愛成為了一種出口。她的臉上沒有興奮的潮紅,只有痛苦的神色。易先生對王佳芝已然放下戒備,容許王佳芝騎坐在他身上,甚至明明知道她的眼光瞟向他口袋裏的手槍也沒有阻止。恰恰是這一分縱容令王佳芝的底線後退,愛慾凌駕於理智。王佳芝拿枕頭蒙上易先生的臉的時候,本是個大好機會殺死易先生。她的內心也大概也在劇烈地掙扎。然而,她最後鬆開壓著枕頭的手,痛哭起來。可說是王佳芝屈服了,她屈服於自己的小情小愛,將家仇國恨拋諸腦後,但筆者無意在此以道德批判的眼光看待她,反而會以「忠誠於自己的愛慾」來形容王佳芝。這一層人物設計是為了賦予這個軟弱、只懂小心翼翼地看男人的好惡做決定的女人一份堅定。她掙扎過、猶豫過,仍然選擇蒙上眼睛,溺斃在情慾之中。在她決意背叛組織,向易先生喊出那聲「快走!」的瞬間,大概早知道自己的下場,但她對此甘之如飴。這份勇氣雖天真甚至愚昧,卻令這個人物有了神彩。這份無畏或許值得些許掌聲。

大多人道王佳芝在這場博弈輸了,她敗給了一個情字。我卻道她勝了,勝在她的愚不可及,勝在她的「過分自我」。

|寂寞。我們都太寂寞——《踏血尋梅》

丁子聰殺死了王佳梅。淺顯不過。但是為甚麼?《踏血尋梅》想解答這個為甚麼。電影的魅力就在此。他們在電影世界是真切的人,不是生硬的案件編號,而是有呼吸、有心跳、會哭會鬧的人,活生生的人,如你我一樣。在性裏能更加直接地感受到他們的本我。

王佳梅很寂寞,淺唱低吟著鄭秀汶的《娃娃看天下》,懷揣著期待從中國來到香港。但她在這裏找不到根。老師不喜歡她,與母親不合,連心心念念的模特兒工作也落空。王佳梅如浮萍漂泊。她之所以走上援交的路,金錢只是表因,如同所有寂寞的人,她渴望在性中尋找連結。王佳梅的第一個「恩客」是個瘦削的年輕人。二人生疏地交合。佳梅主動地替他手淫,騎坐到他身上搖晃,而他僵硬地躺在床上,並沒有作出配合,反倒急不可耐地問:

「你可唔可以做我女朋友啊?」

「梗係可以啦」

做愛。他期待在劇烈的肉體碰撞之中做出愛。這個佝僂的男人在此刻變得很可悲。愛不得,退而求其次索取性的快感。明知到是一買一賣的交易,還是不由得渴望當中夾雜著一絲真情。王佳梅此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他的同類。她只在乎在拿到錢之後買下那雙象徵著自尊的耳環。她急急忙忙地填滿自己內心的匱乏,無法對別人的空虛產生共情。人與人的悲喜,此刻無法透過體液的交換而相通。

丁子聰也很寂寞。世上無人事與他有關聯。他性格孤僻,脾氣暴躁,無親友。他只有狹小的劏房和貨車,臃腫的身軀和無處安放的孤寂。他把多餘的感情寄託在愛而不得的女人身上。他以病態的方式迷戀著他:他割破掌心,用鮮血淋漓的手自慰,以回味與心儀對象在月經來潮時與他做愛的感覺。性愛帶來剎那的濃情蜜意,一刻春宵後卻餘下無盡的孤寂。他的心上人走了。他還是沒有找到在世上的牽絆,所以寂寞。

王佳梅遇上了丁子聰。以買賣的名義,兩人找到了對方。他們同樣被困在「看不見風景的房間」裏,並在對方身上嗅到了同類的味道——孤獨。有人說性是人與人最深切的交流,所以他們選擇以性去交流,積壓在內心深處的寂寞。人是由感性驅動,卻又為被理性制約的動物。嬉笑怒罵亦為經由理性過濾後的表達方法。為何二人必須以性愛溝通?在允許本能的情慾凌駕約束自我的理性之時,二人以最真實的面目相見,洞悉卑微而脆弱的對方,及其反射的自己。在性愛中他們感受到對方,感受到同樣被孤寂吞噬後所剩的虛無。因為相互的共鳴和愛,丁子聰選擇為王佳梅解脫。最後的最後,王佳梅把珍而重之的心形耳環扔在一旁,騎坐在丁子聰身上,賣力地親吻他、撫摸他。筆者不願將他們的交流形容為「活塞運動」,許只是兩具空虛的肉體相擁取暖的方法而已。她低聲呢喃著:「我好想死啊,我好想死啊。」在最赤裸的場合,他們榨壓對方身上最後一點溫暖,去填補心上的窟窿。王佳梅拉過丁子聰的手,緊緊地捏著自己的咽喉,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同時眼角流下了一滴淚水。王佳梅在無邊的孤寂之中消亡了。這場扭曲並殘忍的性愛卻呈現了性的藝術性,而其中的美感來自於由愛昇華而成的交合。正如《解構藝術創作中的情慾》一文中提及,男女情慾之間互相吸引,很難單靠肉體的吸引力來達到性愛的具體感覺。性愛其實是由情緒上的熱情、 仰慕、同情心所激發,當中更包括對肢體美的吸引。「這種屬性的總和是與心理和心靈上超本能形式結合在一起,進而醞釀、萌芽,使精神獲得支撐的一連串複雜過程。」從性上感受到愛,再因愛而投入到性。表面上王佳梅從性愛中死去,但實際上她是因從人世中的愛恨糾纏中解脫而美麗。對丁子聰而言,王佳梅因死去而綻放光輝。同樣,解放所愛之人為丁子聰百無聊賴的人生注入一點能量。他在人世間匆匆走過一回,至少曾經因為愛而有一點活力。性本身包含愛,而在極端的性中,愛更得到昇華,從而產生美。

文首曾提到性愛這回事在大眾的眼中是污穢的。但我們不應被馴化成盲目的道德奴隸:在性中,我們回歸本我,回歸最厭棄的本我。我們的骨子裏所深埋的貪嗔癡在肉帛相見的時刻無處躲藏。大概都能從別人身上的空洞,找到自己的影子,感受到「人情」的溫度。「脫離慾望本身」不僅是一場與他者的角力,還是與自己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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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6 月 13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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