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頭〉
文/ 譚天悅 譚天詠 廖錦雯
簡介:〈盡頭〉是一篇以2046年的香港為背景的連載小說,透過王勵陽、司徒苑、司徒彥和獄卒的視角述說一個現實與回憶交織的抗爭故事。
一、一代人
這個世界,這個社會,早已讓人很疲累。
「離別時笑笑明晨剩我一個……」寂靜的午夜,手機傳來了已光榮引退樂壇的 Chilam灑脫的歌聲,劃破了一室沉默。在狹窄的斗室中,我一手捧著福字麵,一 手在亂糟糟的桌上找電話。我在報紙堆中瞥見閃動的屏幕,立時抓著,一看原來是上司的來電,心裡暗說一句髒話,便拿起電話,把它挨近耳邊。上司劈頭就說: 「阿彥,明早到舊皇后碼頭,做第五十期填海工程動土禮的扒,然後回來準備動新聞。關於回歸專題,剛才老總發了批文,你可以進入檔案庫了,清楚沒有?」「嗯。」我勉強回應一下,便掛掉電話,將它隨意扔在一旁。轉身看著手提電腦,繼續搜尋明天採訪的資料,吃著早已發脹的麵條。薄薄的牆壁傳來隔鄰那個胖子陣陣的鼻鼾聲,好像在提醒我要睡了。眼皮欲下垂,為了累人的工作,只好撐下去。
這是二零四六年的香港。
互聯網傳來填海資料,近年來政府為了加強港島、九龍兩地的商業發展,決定加快填海計劃,十年間把維多利亞港愈填愈小。天星小輪也無奈轉型,以一艘艘舢板接載乘客。明天由領導人主持的動土禮,將會填滿維港這個多世紀以來的缺口。港九結合,指日可待。
中港融合之期亦不遠矣。我在香港生活了三十多年,社會每天都在變,唯一沒變的就是自由行遊客。他們依舊佔領著廣東道及東鐵沿線的藥房和金銀首飾店,最近政府更在旺角開放自由行專用區,令原本已經人頭湧湧的旺角擠得滴水不漏。港鐵繼續心繫香港六十七年,各大路線現已覆蓋全港九新界每一個角落,做到「總有一個站在附近」。這表面上帶給市民方便,但事實上港鐵全港通車令許多小巴線被迫結束營業,市民便要每天擠到如罐頭般狹小的車廂中穿梭全港。雖然港鐵的乘客量提升了不少,收入也水漲船高,但港鐵公司卻依然堅持每年準時加價,政府對此亦視若無睹,令升斗市民苦不堪言。
香港依然只得兩間電視台, 就是無線和亞視。踏入五月,亞視大肆慶祝八十九週年台慶,一貫其向空觀眾席拋壽包的奇怪傳統。我一直想不明白這傳統的由來,不過這年頭離奇的事天天有之。亞視唯一的節目便是歲月留聲台重播四十多年前的亞姐選舉,供人茶餘飯後談笑一番。無線沒有對手,自然愈做愈「火紅」,甚至易 名為CCTVB。不過,我已經很久沒有看電視,就算看新聞也只是一笑置之。身為 記者,「新聞」我實在看太多,但有意思的新聞倒是少見。
還有一年,香港便回歸五十年。政府隆重其事,已籌備「回歸五十週年慶祝籌委會」,著力舉辦一連串的活動,如十八區國歌歌唱比賽、心繫家國五十年七一大巡遊等。我工作的報社也開始準備回歸特輯。在老總首肯,和多重保安檢查下,我才獲准進入檔案庫,找回九七年回歸前後的資料。港聞組阿強得知我可入內查看資料,悄悄對我說:「阿彥,據說那個前港督…甚麼定康的三個女兒長得好漂亮,可以偷拍一張給我看嗎?」看著他一臉色迷迷的樣子,我惟有苦笑應對,頭也不回地走進檔案室。
重看這數年來的新聞,每年的七月一日如平常一樣歌舞昇平。翻開更早的報章, 大致上也沒有分別,特別的是,報道的一角常出現「遊行」、「下台」等字眼,但字體太小,根本看不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我再上網搜尋,都找不到相符的關鍵字。心裡納悶,卻找不到答案。
我叫司徒彥,今年三十一歲,在香港土生土長。從小到大,總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些分別。小時候,當其他小孩為小一入學試而操練歷屆試題時,我與媽媽卻因搬家而東奔西跑。我沒有考中學必備的十八般武藝,但正因常搬家的緣故,對港九新界也可說是瞭如指掌。當大家躲在自修室預備大學入學試,我卻獨愛在海旁呼吸自由的空氣。雖然我的成績平平,卻出乎意料地考上大學。我唸的新聞系是全港收生要求最低的,因為尖子們不是選擇移民留學,就是被醫學、法律、金融系取錄。第一天上課時,教授已勸告我們,在香港「萬般皆下品,惟有賺錢高」,當記者沒甚麼前途,還提議我們盡早轉系,方為上策。
原本打算轉系的我,因為同系一個女孩的緣故,還是決定留下來。這四年間,最後也得不到她的芳心,只是學會了跟蹤、偷拍新聞人物和撰寫官方新聞稿等技巧。甫畢業,我獲聘於報社的偵查組,負責偷拍高官的失言失態,也會被抽調到港聞組採訪新聞。坐在辦公室裡,有時慨嘆日子好長。
我原本住在西環,但因工作的緣故,迫不得已在落馬洲的報社附近租了個小單位, 房子面積小,就連轉身也帶點難度。它的出現,正因政府數年前為了改善私營「劏房」的問題,決定大量建造 公共「劏房」,而發展商亦步亦趨,令這些號稱「安樂蝸」的單位一時雷厲風行。 媽媽一向不同意我租住這單位,不過礙於工作,她只好默默接受。週末,她總會熬好熱湯,帶著我的信件,搖一程電車,再轉乘地鐵直到尾站,最後轉駁巴士,來到我家中,為我打點一切。數次深夜下班回家,看見斗室井井有條,想起自己已屆而立之年仍要母親操勞,也覺慚愧。
完成了近來忙碌的工作,今天終於有時間回家一趟。我拖著疲憊的身軀趕往落馬洲站,乘車回西環。我看一看手錶,原來只是九點,時間尚早。從事報業多年,我早就習慣了黑夜拼新聞,日夜顛倒的工作時間。可惜,我的身體不中用,總是腰酸背痛,波鞋也因長期跑動而磨蝕了好幾對。落馬洲日間已經人煙罕至,夜晚就更冷清。我平常都不為意,此時才發現身後的福田口岸原來很近。寬大的馬路只有人影三四個,我認得除了穿紅衫的卷髮女人外,其他的都是報社員工。除了人,路邊就只有一隻老花貓和一條電燈柱。我邁著半跑的腳步,酸軟的小腿隱隱作痛,但總算趕上一列快開出的列車。也許只有這個時份,港鐵才會不用人擠人。車廂內每個人都很累,包括我在內。我本想一睡到尾,但心裡還是想著白天的工作,這大抵是香港人的共同毛病吧。既然睡不著,我只好失焦地看著穿梭在黑暗和光明之間的車窗。這是東鐵沿線的特色,車卡不只經過黑魆魆的地下道,偶爾也會駛過露天的月台。外面的光幽微,我看見被污染的河,應該是深圳河的支流,隆隆聲之中彷彿還夾雜狗吠聲。黑夜中的樹綠得發黑,起伏的山崗森森然地看著我,這使我渾身不自在。我想我是太累了,想多了。我閉上眼睛迫自己睡一程車的時間。我的心也游走在黑暗和光明之間。這是我的工作。
剛走到門口,發覺媽媽蹲在一旁,拿著一張張密密麻麻的薄紙,準備放進化寶桶焚燒。童年時,記得她常常燒掉紙張和書本,我心裡狐疑,卻從不多問。打過招呼,我走進屋內,拾起地上的紙屑。一看才發現是一份報紙專欄,紙上有「民主」、「自由」、「普選」等蠅頭小字,令人摸不著頭腦。不過最吸引我的,倒是一句詩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還來不及看下去,媽媽一手搶去紙屑,扔在火堆中,說:「只是廢紙而已,扔掉就好了。難得你回家吃飯,媽媽盛碗豬肝湯給你,補補身子要緊。」不知就裡的我,把這詩句默默記在心中。
吃完晚飯,快要離開時,媽媽給我幾封信,說是給我的,卻忘了轉寄到我的新居,提醒我要辦好更改地址的手續。我搖一程電車,再轉乘地鐵直到尾站,最後轉駁巴士回家。回到斗室,軟攤在床上,失神地看著天花板,才明白平日媽媽奔波勞累之苦。在微弱的燈光下,我查看信件,在水費單、電費單和糧單中發現一封不具名的信件。沿著信封邊緣打開,隨即跌出一封信和一箋書籤。拾起書籤,映入眼簾的竟是這一句: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以顧城之詩自勉,記於二零一四年春」
是誰的眼睛?是怎樣的黑夜?在寂靜的黑夜裡,我再次望向窗外,猛然看見一對黑色的眼睛,才發覺我的世界,早已變成一片漆黑。
二、兩生花
在窄長的通道上,我穿梭其中, 忙過不停。從清晨六時開始,我和同僚分發飯菜、安排工作、 收發信件,一整天在鐵欄柵裡穿插。黝黑的走廊仿佛散發一股中人欲嘔的異味。
我本是一名富豪的私人司機,負責接送老闆前往公司、應酬、以及往返情婦之家。可惜兩年前, 我的老闆面對內地大賈的敵意性收購,一下子家財盡失,情婦離他而去,他受不住連連打擊而跳樓自盡。公司解散後,我得到一筆微薄的遣散費,及後經街坊介紹,替人屆中年的我介紹一份工作,於是進入了這座復康村當個看護。
復康村由政府資助興建和管理,雖名為收容重症精神病康復者,奇怪的是,在我工作的兩年間, 發覺大部分住客大都心智正常、思路清晰;而不少更是多年相識,卻甚少向看護們透露他們的過去。甫入職,我被安排到三樓工作,有同僚提醒我這是「高度戒備」區域。但這兩年來也沒有發生甚麼意外,病人嚴守紀律、只是較沉默寡言。病人們的樣子異常面熟,卻怎麼記不起他們的名字。
今天是星期二,是復康村的每週探訪日。寥寥可數的訪客經中環地鐵站,前往由大會堂改建而成的復康村。除了探訪日,這天也是收發信件的日子,看護們從早上開始分類信件,將其派發至各區域和樓層。由復康村寄出的信件很多,回信很少,被退回的信件更多不勝數。
312病房的康復者這數天沒有服藥,也開始不與人談話,只顧寫信寄出,但每封郵件也蓋上「查無此人」的蓋章,原封不動地回到他的信箱中。在我的眼中,相比我這些老粗,312為人頗有風度,似是知書識禮之人,或許這幾天未有服藥,行為反常,令人費解。於是我走近他的門前,看見他掩頭熟睡,遂打開他沉甸甸的病歷檔案,亂翻到其中一頁, 看到這些資料:
「姓名:王勵陽
出生年份:1982
婚姻狀況:已婚
職業:大學講師
入院年份:2024」
屈指一算,312今年64歲,入院 22年。當我再翻下去,卻找不著任何病歷紀錄,卻有不少312的新聞剪報,有「大學課堂談民主 違法講師勢被捕」、「王勵陽恐『被失蹤』 家人憂心」、「王勵陽失蹤已屆半年 遍尋不獲」、「終身監禁 王勵陽罪有應得」。我立時呆住了,又聽到同僚巡邏之聲,忙不迭把檔案放回原處。
我心裡嘀咕,想著312如果是入獄,怎會被送到精神病院來?帶著這些不解,直到病人午睡小休的時間,我一窺312的郵箱,放 著一疊疊的退回郵件,偷看一下。收信者叫司徒苑,地址為大學教職員宿舍,並以「親愛的妻」開首,由2014年開始,312 不斷寫信,總數有二、三十多 封。我打開其中一封,內裡有 一封2014年2月的回信,信箋寫上:
「陽:
來日方長,一切安好,珍重。
苑」
*
暗室的小窗遠遠滲著點點日光,我倚著牆壁,而門外的看護正在找話說。與其稱他們是看護,獄卒一稱更為貼切,因為我所身處的「復康村」,只不過是一座監獄的幌子。這個獄卒在這裡工 作已三年,據我觀察他年紀比我小,是個老實的人,我決定告訴他一個故事:
我認識一個女孩,名叫司徒苑, 她曾裝作嬌嗔地問我:「為甚麼你總好像不夠愛我?」我揉揉她新恤的短髮,默不作聲。
司徒苑是我的大學同學,從我們相識開始,她就知道我不太愛說話。第一次遇見是某次示威行動的預備,她在文宣組的桌前苦思行動聲明。我走近她,看見她所寫的,筆觸是少見的英氣,思路也是少有的清晰。
我們相識了十年,當中各自與別人談了幾場戀愛,卻恰巧在一二年的七一前夕分手。在遊行隊伍中領頭的我,在警方多番阻撓之下,黃昏時才到達政府總部。人潮如鯽的添馬中,我無故有種衝動去找她,終於在回歸十五周年的煙花下,我們充滿默契地走在一起。
苑是一個很明白我的人,罕有而珍貴。她在大學時已積極參與學生運動,我最欣賞她的勇敢和直率。2005年,我大學畢業,我主修的政治系教授鼓勵我唸研究院;當跟父母談論升學計劃,素來沉默寡言的父親清一清喉嚨, 道:「若你有力應付,就唸上去吧。你爸文革時唸書不多,我們不想你走我們的舊路。」
甫畢業,我留在大學作研究生,同時也是本科生的助教。我論文指導的老教授一直研究不同民主 制度的優劣,在他的薰陶之下, 我決定把論文題目定為香港推行獨立民主制度的可能性,當中也 包括公民抗命。苑也開始在新校教書,在反對國民教育一役中走得很前。在我倆的前途穩定後, 我們辦了個簡單的婚禮,只邀請我們的家長、親密戰友,也有數個我們熟稔的學生,其中一個在兩年之後卻無情地出賣了我們。
「他怎樣出賣你們?」獄卒一問 差點打斷我的思緒。
「那年頭政治氣氛十分緊張,學年一結束,苑因反國教言論被一名家長不斷投訴,無奈下只好辭職。至於我後來如何,我再告訴你吧。總而言之,我被人舉報被捕,有一天離開家門後,再沒有看見苑了。」
苑一向是個勇敢的人,但她離職後,整個人變得怕事了,常常猜疑,對我說:「陽,不如我們移民好嗎?不要再參與運動了。」我很不解,但也沒將她的說話放在心上。曾有幾次我半夜醒來, 隱約聽到身畔的她在嚶泣。
「你知道你妻子後來怎樣了?」
我告訴獄卒:「我好想她。輾轉得知她懷孕了,說不定我有一個兒子。」
休息時間的鐘聲響起,獄卒輕聲跟我道別,我伸出手、用力一握,畢竟這個年頭能信任的人並不多。
*
下午四時半,病人休息時間開始,312與我握手道別,我默默記住了他手心那些斑駁厚實的繭, 之後我徐徐走回櫃檯。這是我頭一遭與312聊天,他卻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令我很想認識他更多。趁同僚不在意,我打開退件信箱,胡亂找出幾封312的信件,塞進袋子裡。雖然不問自取是不對,但如果可以,也許我可以找出他的兒子來。
為了避免政府的郵件審查,我拿出一個新信封,把數天前在街上取得的投資移民瓦魯阿圖的傳單塞進去,再加上312的一封信。然後我上網翻查「司徒苑」,終於在黃頁找到一個在西環的地址,把信件寄過去。
臨近下班時,我聽同僚說312幾個月後又要再作檢查了,這裡的檢查很奇怪,即使身子再壯健的人回來後也會全身瘀傷。
這裡的氣氛越來越奇怪,312的妻子,你在何方?
三、第二人生
這陣子雷雨頻頻。天很深,雲很厚,鉛灰的網沒有盡頭。天文台說這是香港近三十年來最多颱風的八月。報社窗外那棵約有三層樓高的細葉榕上有一個新的鳥巢。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品種的鳥。牠啼聲如泣如訴,聽了叫人憂鬱。這確實是一個苦悶的時代。
我在這行混久了,早已分不清時間日子。大學的時候,教授說「新聞就是歷史的初稿」。我們現在都清楚教授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因為他遺忘了羅湖橋的另一端。 那時候正氣凜然的同學現在都已轉行,只剩無心插柳的我混這行飯。坦白說我不轉行亦非為了什麼偉大原因,不過是慣了就懶得改變而已。
我有時候倒羨慕那些認了命的人。「人活得太清醒只會活受罪」,這是媽媽從小就反覆對我說的話,我永遠忘不了她說這話時的眼神。同一天,我寫了一篇關於中年男子自殺的報道。那個變成了鳥的男人在遺書中寫道:「香港變得太快,我失重了。」 原來尋死的原因可以如此莫名奇妙。我又想起媽媽的話。
我這星期經常回家。自從我收到那張寫有「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的書籤後,身邊接二連三發生莫名奇妙的事。我常常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背後緊緊盯著我。媽媽最近也有些心神恍惚,她總是擁著一個生銹的鐵盒對窗外自言自語,稍有風吹草動就整個人繃緊。我的印象中,每年這個時份媽媽都是神經兮兮的。
昨晚坐尾班車回家已是凌晨。夜霧很濃,濕漉漉的空氣飄散著刺鼻的線香味。朦朧中只看見焚燒冥鏹時明滅的火光和化灰的衣紙飄飄揚揚,偶有一兩枚孤零零的銅幣躺在地上反射月光,算來又是農曆七月。這些年來,我常常看媽媽用化寶盆燒東西,卻從未見她拜袓燒衣。如果爸爸已過世,他大概和這些銅錢一樣寂寞。我從未主動問及爸爸,媽媽也隻字不提,彷彿這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到家時媽媽早已熟睡,床邊放著那個她終日不離身的鐵盒。我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打開鐵盒。我因為心虛所以不敢動作太大,生怕會吵醒她。直覺告訴我,媽媽的心結和秘密就藏在鐵盒內。由於媽媽把鐵盒蓋得很緊,再加上層層鐵銹,所以要打開它很費勁。寧靜中,吱丫…吱丫…的聲音格外刺耳。媽媽打著鼾聲轉了身。我像偷窺一樣緊張。鐵盒內一樣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只有亂七八糟的信件和剪報,還有一張發黃的相片。
我慢慢翻看這些舊剪報,好像翻查史料。這些剪報的排版都很老式,顯然是上一輩的風格。我細看左上角的日期欄,發現這些報紙大多是2014年的。報紙標題諸如「大學課堂談民主 違法講師勢 被捕」、「王勵陽恐『被失蹤』 家人憂心」、「王勵陽失蹤已屆 半年 遍尋不獲」、「終身監禁 王勵陽罪有應得」等都是現在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公眾眼目的。我們只負責報高官探訪基層市民或富豪捐錢等新聞,偶爾還會有唐狗闖路軌和醉漢裸跑等「花生」 新聞。反正寫新聞首要任務就是粉飾太平。
鐵盒內的信通通是由一個署名陽的人寫給媽媽的。這些信由遠至近排開至少有數十封。時間愈久遠的,內文就愈長,大多談及香港政制發展和個人抱負等。文句間可看出這個叫陽的人思想縝密而且甚具責任感。我無法想像媽媽會有一個這樣關心政治的密友。後來的信寫得很疏,內容很短,盡說些不要放棄,來日方長之類的話。這些話在紙上顯得蒼白無力,無非是自我安慰,就像癮君子發作時不得已吃美沙酮。 在那之後,就再沒有信。
在所有紙中有一張相片格外注目。這是一張情侶合照,我認出相中的女子是媽媽。她年輕時的樣子甚具英氣,與現在判若兩人。我不知道媽媽旁邊的男人是誰,但他們同樣在頭上圍上有公民抗命字樣的頭巾。照片的右下角印上的日期為2014年7月1日。我忽然覺得眼前的媽媽很陌生。
最古怪的是鐵盒內竟然有一張印有投資移民瓦魯阿圖的傳單。同一個信封內是一封新寄的信,同樣是來自署名叫陽的人。這封信和其他信寄出的日子起碼相隔30年。內文稀奇古怪,說什麼精神病、復康村、還有監視芸芸的。我回想起書籤和最近發生的事,不禁不寒而慄,背後就像有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我。
到底媽媽的過去隱藏了什麼秘密?那個叫陽的男子究竟是誰?為什麼媽媽要收藏這些剪報?書籤和復康村又是什麼回事?我看著熟睡的媽媽,愈想愈亂。鉛灰的天打了一個響雷。
四、二零一四
最近幾天,我開始冷靜下來,想著我的家人們,想著我會不會永遠失去他們。
苑,對不起,也許我再不能離開這斗室了。
困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我像個甕中人,只能長期保持蜷縮的狀態,坐久了變得四肢麻痺、頭頸僵硬。這囚室是密封的,漆黑一片,一雙瞳孔尋不到一絲光線令我感到無比恐懼。冷冰的寂靜充滿了囚室,我也不能做聲,唯有聽著自己仍有規律的呼吸和心跳才讓我稍稍安心下來。我曾經試過在心中暗暗的數算著日子,嘗試由我被抓的一天算起,那是二零一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然後一天一天地數下去,數著我被囚多久才能出獄。但我最後也放棄了。太累了。外面的人說只要聽他們的話便可以出去,但是我知道沒有那麼簡單。外面那些人毫無預告的拷問拷打在蠶食我的意志,他們不讓我有休息的機會, 根本不當我是人。
苑,你還記得《千日無悔》那本書嗎?現在我的情況有點像書中描寫的那樣。我好久沒有呼吸過自由的空氣,沒有陽光的日子也令我抑鬱。我沒想到生在香港的我會有這樣的遭遇,連看一眼天空也是奢侈。
我想起那片最後一瞥的天空。
二零一四年的最後一天,冷鋒襲港,氣溫由17°C驟降至9°C,枕 畔的妳冷得不願離開暖烘烘的被窩,我也不忍心讓妳抵著嚴寒起來送我出門,因此只是輕吻了妳的額角便轉身離開了。這樣我們就錯過了最後的道別。那天我應邀北上廣州出席學術研討會, 會議結束後返港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天空一片火燒雲。我知道入夜後氣溫會更低,加上除夕夜越來越多人趕著過關回家,因此當我踏出直通車便加快腳步,往落馬洲口岸走。正當落馬洲管制站的大門在我數十步之前,突然之間有人從後用布捂著我的口, 左右兩邊有兩個蒙面人把我強行拉上身後的黑色客貨車。整個過程在三秒之內,我來不及反應。上車後,那些蒙面人馬上拉上窗簾,眼前血紅的天空被消失了。
起初我以為我是被搶劫或綁架了,但再想想自己身上和銀行中的儲蓄也不多,為何賊人大費周章把我擄去呢?後來想到自己近來牽涉了一些在香港發生的大事,可能觸動了內地的神經,就跟許多內地的維權人士一樣由公安帶走「被消失」一會,怎料車上的人是說純正廣東話的。坐在車上,我感到客貨車像香港的紅色小巴那樣在馬路上高速飛馳, 車上的人如急躁的小巴司機一般向我大聲呼喝,片刻間把我身上 的錢包、手提電話、証件等隨身物品搜出,然後放到一個塑膠袋中密封。繼而一名高大的壯漢不斷地問我:「你是不是『佔領中環』的幕後策劃人?你有沒有聳恿你的學生去『佔中』?為什麼 你在『佔中』那天沒有現身?你有何居心!你說!」我卻反問: 「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把我抓走?」壯漢聽罷便狠狠地摑了我 一巴掌,喝道:「你好大膽?你沒有資格知道我們是誰!乖乖回答問題,否則後果自負!」然後他再次重覆之前的問題,我默然不語,因為我知道再多的申辯也是沒有用的,這些人用如此低下的手段把我抓走,便不會輕易把我放走。眾大漢問不出什麼結果,惱羞成怒,便拿起一個黑色塑料袋套住我的頭,然後對我拳打腳踢。
我做錯了嗎?
回顧二零一四年,香港發生了許多大事,我曾天真地以為能做些事救救這個地方,但最終只能眼睜睜看著香港不停的崩壞腐化。劉進圖事件,白皮書,東北撥款,佔中全民投票,七一佔遮,全港學生罷課,佔領中環,警察清場,幾乎失控的抓人……一片白色恐怖。
想來也難怪苑變得那麼怕事。
佔中那個晚上,我沒有到中環。 那天苑生病了,發高燒,41°C ,全身燙得像個火球。她堅持不讓我帶她去看病,只肯吞下上一次看病剩下的幾顆退燒藥。當她病得整個人迷迷糊糊的時候,還不住憂心忡忡地叮嚀我說:「陽啊,你快點去中環,你的學生們需要你,不要管我,你快去…… 快去。」看見她氣若柔絲,眉頭緊皺,快要撐不住了,我怎捨得拋下病弱的妻子不顧?我不想她擔心,笑說:「阿苑,記得那齣台灣電影嗎?你先睡,睡一覺起來,香港就不一樣了。我去煮粥,你等我啊!」她輕輕點頭, 瞌上雙眼。隨後的一整個夜,我伴著半睡半醒的太太,一邊精神繃緊地留意著中環那邊的消息。 我不斷聯絡身在佔中現場的學生,確保他們安全,也見証著現場的氣氛不斷升溫,心中只好暗暗祝禱一切平安。終於在天亮之前,所有佔領的市民和學生也全數給警方帶走了。我紅著一雙眼睛,看著新聞報導中的現場直播,保安局局長冷酷無情的臉像警告著每一個香港人,「非法集會」、「破壞社會安寧」乃彌天大罪,他斬釘截鐵的說這次佔中的每一個人也會被落案起訴,他說是那些無知涼薄的運動領頭人讓一眾學生的前途盡毀。
我做錯了嗎?
是不是我一手毀了我的學生?他們是朝氣勃發,且對未來充滿憧憬與夢想的年青人啊!當時我不斷問自己,內疚感像千萬根針刺進心坎。直到我被強行帶走那天,我知道了一個讓我既安慰又痛心的事實。
那天客貨車上,百折千迴之後, 車子終於停了下來,車內的漢子拿走了我頭上的塑料袋,把奄奄一息的我推下車,有人按著我的頭,我默默看著地上的塵土向著前一拐一拐地走,忽然聽到雨水淅瀝的聲音,雨水點點滴滴打到我的背上,身後的人加快了腳步,把我押進一個室內的地方, 那便是我的囚室所在。
在囚室內,他們繼續向我迫供, 但我什麼都不願意答,像一尊石頭般坐在那裡。他們給我殺人犯 一樣的待遇,但其實我只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大學講師而已。在九月全港大罷課之前,我曾經在課堂上向同學講述有關「公民抗命」,「佔領中環」的概念,希 望同學能明白那時發生的事。有上幾屆的數個學生來找我,邀請我寫一些文章和在罷課集會上發言,我一一答應。我想可能是這樣,他們說是我「聳恿」學生佔中吧。
他們看我沒反應,就轉個方法迫供。那些人拿了數十桶冰水來, 假若我不回應就向我淋一桶水。他們依舊扯開嗓門向我嘶吼:「 你快點說出真相可能就不用坐這麼久!你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裡嗎?是你自己的學生對我們說, 是你煽動他們去搞什麼『公民抗命』,他們是無辜的,然後我們才答應放他們離開,把你抓回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我聽了啞然失笑,終於在囚室中吐出第一句話:「哈,真好,他們沒事就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說著說著眼角溢出了淚水,一滴滴落在灰色的混凝土地板上, 化成一顆顆深灰的大小圓點。
對於這個扭曲的世界,我早已不 存任何眷戀,我只把我深愛的家人放在心上。苑還能撐下去嗎?她會不會以為我已經死了?
或許我距離死日也不遠了。
對不起,苑,我對不起妳。
如果我能活著出來,我一定把這些都告訴妳。
如果那天我在佔中現場,結果會不一樣嗎?
如果那天我沒有在課堂上提及「 公民抗命」、「佔領中環」我便不會給人盯上。
如果讓我重新選擇,我寧願跟妳移民到外國去,從此不問世事。
如果……
可惜時光不能倒流,世上沒有如果。
五、司徒彥
雨後的雷聲叫人納悶。看著媽媽一直以來藏好的照片,我看得出神,冷不防媽媽剛醒來,在身後叫我。我慌忙把信件和照片收好,轉眼看她。她見我剛下班,就叫我躺在沙發上休息,逕自走向廚房,開著微弱的爐火,下個方便麵給我吃。
坐在沙發上,我再把照片拿出來,仔細觀察,我從來沒有見過她身旁的男人,他剛好跟我的年紀差不多,只是他的樣子比我更成熟。看著看著,我曾想過這會不會是我的生父,一想到就心裏發抖。因為爸爸的存在,從來是我家的禁忌。除了媽媽和我,我們就再沒有其他親人;在老師和同學眼中,我是個異類,因為我沒有爸爸。鄰居也不太喜歡我們,因為家門外常有保安監視著,所以我們司徒家成為整座大樓的眼中釘。媽媽一直找不到工作,只能當兼職。這三十多年來,她很少展露笑容,經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看著她在廚房的背影和腳步,發現她比以前走得更緩慢,看著她日漸衰老,再想起這陣子收到的奇怪信件,我越來越覺得媽媽很陌生,而我從不曾了解她的過去,可能她就是那些信件的答案。
一刻過後,她把熱湯和麵條端在桌上,叫我快點吃,然後坐在另一端,整理桌上的雜物。我在飯桌前把幾條麵條嚥下去,然後拿出媽媽跟那男人的照片,放在他面前,說:「媽媽,你記得他是誰嗎?」一看見那幀發黃的照片,她錯愕地看著我,罕有地厲聲道:「你在胡說甚麼?」我定睛看著她,指著照片中的男人說:「我要知道他是誰,我需要一個答案,去解釋近來發生的奇怪事情。一個月前,我收到一張從二零一四年寄來的書籤,寫著顧城的〈一代人〉。今天回家後,在你身邊的鐵盒又找到了你跟一個男人的照片和信件。媽媽,請你告訴我發生甚麼事,好嗎?」她閉上眼睛,深呼吸一下,抬起頭示意我不要作聲,喚我到她耳邊,小聲說:「彥你長大了,時到如今,我知道不能再暪住你。但在你知道真相後,一定要更小心,不要隨便相信任何人。這些年來,媽媽一直被人監視,我擔心家裡也遭監聽,所以你跟我來。」
媽媽叫我走進廚房,把水龍頭扭至最大,而她從睡房拿出鐵盒,把裏面的東西通通倒出來。我一瞥,有幾封信件、我早前看過的剪報,還有媽媽的結婚照,新郎就是那個三十二年前在七一跟她拍照的人。在潺潺水聲下,媽媽以一種訴說他人故事的口吻,進入回憶的深處,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
「他是你的爸爸,叫作王勵陽,我們是在大學認識的。你知道嗎,你爸爸在大學任教政治學,二零一四年政治氣氛緊張,他和學生積極投身社會運動。那年中旬,香港經過了七十九天的佔領運動,他幾乎每天都去支持學生,寫文章。運動過後,有示威者開始被拘捕,那年除夕,你爸爸到廣州參加學術研討會,再也沒有回來。有人知道勵陽的下落,指他因煽動學生參與佔領運動而被捕,但沒有通過任何法律程序,一直音信全無。我四出去找朋友幫忙,他們卻藉詞推搪,因他們知道勵陽是政治犯,沒有人願意挺身而出。後來,我發現懷了你,輾轉間有人願意通知勵陽,並替我們傳遞信件。但過了不久,有政府人員來到家,雖說是探訪,事實上他們警告我要跟勵陽中止聯絡,又安排社區保安監視我們;於是我寫了一封信,請你爸爸珍重。剛生下你,我就立刻搬離舊居。」她頓一頓,抽一口氣,再說:「當時我還以為只要不跟他聯絡,我們就會回歸平靜,但是社區保安繼續監視,而你年紀還小,我根本沒有能力工作。我恐懼,所以我懦弱、退縮。我原本打算把這個秘密收藏一輩子,事已至此,我覺得你也有權知道。」她把信件放在我面前,信上的內容是這樣的:
「苑:
這幾十年,我寄了很多信,但從來沒有回信。你和孩子好嗎?別人說我太傻,住在復康村的人怎會有希望能再見家人一面?但我單純地相信,你會一直支持我。每當我難過的時候,想起你認真思考的樣子、記起你唸電影對白的聲音,還有你病了仍堅持要我去支持學生的叮嚀,我就告訴自己,為了你,我要堅持下去。
聽說下次身體檢查要來了,希望我可以熬過去。人生過了一甲子,我後悔沒有好好珍惜你,對不起。
新歲將臨,唯願生活一切靜好。
陽」
我看畢信件,記起了有行家說過「復康村」的存在,它專門收容重症精神病康復者,但政府對其實際運作三緘其口,對外只有對部分家屬開放的每週探訪日。如果我的爸爸當年因政治風波而住在裏面,也許這一個地方,就不只是治療場所那麼簡單。而且,依照信上的內容,我爸爸曾多次寄信不果,背後應該還有其他原因,這封信應該不是由他本人寄出,加上近來收到的奇怪信件,為了媽媽,調查下去是唯一的出路。
當我正把水龍頭關掉,媽媽鄭重的對我說:「對不起,我只是想保護你,想你平安。如果你想找尋爸爸的消息,你記住要小心行事。」我向她承諾,會努力追查「復康村」的線索,同時也會小心,答應每天會向她報平安。
又一個清晨,回報社的路上,我在想一個失蹤三十年的政治犯、一座無人聽聞的復康村、一段早被遺忘的佔領運動,要花多少的努力,才能拼湊成一幅完整的畫面?同樣,媽媽的心結,又要怎樣才能解開?乘鐵路時,電視上播放的是回歸五十年的專輯,描寫香港在祖國帶領下,各項發展欣欣向榮,當中提及聞所未聞的概念,好像是「一國兩制」、「港人治港」、「五十年不變」,今天聽起來像是笑話。
回到報社,大部份同事出外採訪新聞,留下幾個記者預備突發事件和搜集特輯資料,趁人不多,我又坐進檔案室內,翻看二零一四年的舊新聞。不知為何,剩下來的舊新聞為數不多,題材只有政府施政順利、名人風流韻事等雞毛蒜皮的小新聞。我漫無目的地瀏覽,花了幾個小時,也找不到半點痕跡。我心生一計,將「王勵陽」三字放在網路上搜尋,得出的結果是他過去審訊的報道,全是媽媽放在鐵盒的那些剪報。再按下去,更多的只是無關的結果;當我預備離開視窗時,出現了一篇名為「為民主 爭普選 王勵陽無悔參社運」的訪問。我馬上按下去,而電腦冒出一個紅色的警示「此連結或有毒,並不建議下載。如需下載,請輸入使用編號。」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類近的資料,我不想放棄機會,馬上把編號輸入,訪問也立即傳入我的記憶棒裏。電腦不時冒出警示,但我沒有理會,繼續閱讀訪問內容。在二零一四年的訪問內,王勵陽回顧佔領運動的得失,他說:「儘管我們現在失去了佔領區,但我認為只要我們都相信佔領的力量、民主的可貴而團結在一起,那麼真普選來臨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遠。對於一切攻擊,我會用魯迅的話作結『行無愧作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
我在檔案室內靜默不語,把訪問看了一遍又一遍,忘記了警示一直在響。
經過輾轉難眠的一晚,今早趕忙出門,只留了個口訊給媽媽,就離家上班。走在路上,採訪主任致電我,慌忙地說:「阿彥,你做了甚麼?為何會下載非法文件?警方說你犯法,闖入報社要帶走你的資料。現在社長替你說情拖延,你快點上來說清楚!」我把電話掛斷,再回想昨天叮咚、叮咚的警示,驚覺我闖禍了。如果我現在回去,就會被捕、爸爸的資料亦會因此消失、復康村的秘密也再沒有人發現。於是我在路邊草叢中扔掉電話,我不知道要往哪裏去,只懂拼命拔足向馬路方向奔跑。
媽媽,對不起,請你等我回來。
六、獄卒
「鈴鈴!鈴鈴!」
清晨五時十五分,刺耳的床頭鬧鐘依時響起。我馬上伸手把鬧鐘按停,免得把隔鄰吵醒,前兩天已被左邊那家胖子罵個狗血淋頭,我可不想再看到他那副怒髪衝冠、磨拳擦掌的兇相,想起來就害怕。我稍微伸展一下便從被窩中爬出來,迅速地梳洗更衣,離家上班。
走到空無一人的街上,抬頭一看,只見天空黑壓壓的一片,黑暗的盡處仍未見一絲日光,陰冷的空氣凝聚在這個黎明時份。忽爾吹來一陣寒風,我打了個寒噤,腳下加快了腳步,以半跑的速度奔進旺角地鐵站,看到站內的燈光和急步走著的人們總算令我安心點。我溜進紅色鐵路沿線往中環方向的列車上,找個空位坐了下來,拿出耳筒和電話,聽著三十多年前的流行曲。陳奕迅的《黑夜不再來》一曲播畢,列車剛好駛進中環站的月台,我便把耳筒收起,趕快下車。當我步出H出口時,天已微亮,街上還是空蕩蕩的,馬路上也沒有車駛過,但這也正常,現在還有誰會來中環這個鬼地方?要不是為了糊口,我說怎麼也不會到這裡來。此時又一陣冷風吹至,如利刃般劃過我的臉,我只好低著頭一步一步走向由大會堂改建而成的復康村。
復康村的外頭是四堵灰黑的高牆,入口就像一個老鼠洞,瑟縮在高牆的一個暗角,職員們都在這裡出入。我走到入口處,拿出職員証拍卡簽到,再注目於門前的瞳孔識別器解鎖,守門的職工便示意我可以進入復康村。我信步走進儲物格把隨身物品放下,再到辦事處取了淺綠色的看護制服,隨即到召集處報到。
「長官早!11041於五時五十分向長官報到!」甫步進召集處我便馬上報到,只見那禿髮的陸長官躺在他的私人按摩椅上,顧著跟他的同僚玩牌,聽到了報到只是「嗯」了一聲,也沒有看我一眼,我便走到他旁邊候命。不一會,他把腳踏上旁邊的椅子,我立即從口袋中掏出毛巾俯身擦亮他的皮鞋。「哈哈哈!這回還是我勝了!來來來!給錢!」看來陸長官贏了錢,他低頭看了看我,笑著說:「哈哈哈!你今天旺我啊!你什麼編號啊?哈哈!」「長官!本人編號為11041,低級看護。」「哦,什麼爛編號這麼難記,哈哈!可是不打緊,你這個人識時務有前途啊!」「謝謝長官,這裡一點心意,以後繼續跟你學習!」我馬上從後袋掏出紅包遞給陸長官。「哈哈哈!太客氣了!怎麼從前好像沒有見過你呢?你是新來的嗎?」「報告長官,本人由二零四四年一月一日開始在復康村工作,已經在崗位上兩年零八個月了。」「哦,這樣啊,好的。你今天跟我工作!換這套制服,快!」說著陸長官揮手喚了一個職員過來,把一套紅色的制服遞給我。我捧著制服,心中顫抖。
又是這一套紅色制服。高度戒備。陰沈腥臭。狹長走廊。慘叫聲。傷痕。信。手。王勵陽……
入職以來,我被派往高度戒備區工作。直至兩個月前,我被調離了崗位,沒想過我會重回那個地方。我嘗試著不要去想,專注地對著鏡子穿上制服,把胸前的鈕扣逐顆逐顆扣起,再把工作証別上襟前。可是我的雙手抖得厲害,只好強迫自己把雙手放在身後,深深吸一口氣,心裡說著:「沒事的,只是工作一天罷了,沒事的。」,便步回召集處。「你啊!別放慢手腳,趕快一點,要開工了!」陸長官指著我不耐煩地說。「對不起!長官!我知錯了!」我連忙向陸長官九十度鞠躬道歉。陸長官擺擺手,說道:「算了吧!今天小陳請病假,我找來了這個職工替他一天。今天的工作如平日一樣,都是分發飯菜,安排工作,分發信件之類的輕鬆工夫。大家有沒有特別事情要報告?沒有問題的話就要趕快開工了,快點完成就可以快點下班!」「是的!謝謝長官!」我跟著眾人回應,便跟其他職員列隊走上位於三樓的高度戒備區。
一路上我也低頭看著地面,那片熟識的水泥地班駁交錯。我記得水泥地通道的盡頭就是王勵陽身處的312病房,只願待會路過的時候仍能看到他。我默默推著送飯菜的餐車,每走到一個鐵欄柵前便停下來派發飯菜。今天的早點是兩個冰冷的饅頭和一碗水,食物旁邊放著兩顆圓形的白色藥丸,病人們每日三餐也要服藥。我們只需在欄柵前放下食物,半小時後就可以回來回收空碗碟,然後警衛們便會走進病房裡仔細檢查病人們有沒有依時服藥,若發現病人沒有服藥,便會把他帶走去做身體檢查。不是每個被帶走的病人也能平安歸來。
終於走到了通道的盡頭,我捧著最後一份食物走到王勵陽的病房門前,看看欄柵之內,王勵陽是否還在。我慢慢地放下食物,隨便喊一聲:「312,吃早飯了!」,再探身向前,只見王勵陽一瘸一瘸的走過來,驚喜地看著我,向我伸出他那滿是傷痕的手,我們用力一握,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已找到你妻子的地址,信已經寄出,只等回覆。」我輕聲地說。只見王勵陽的雙眼滿是淚水,他不住的點頭,更用力的握著我的手。這一種力度,這一雙殘損的手掌……「鈴—鈴—」復康村的報時鐘聲突然響起,把我從回憶中喚回來,我馬上鬆開手,小聲道:「對不起,我要走了,對不起!」,便轉身離去。
我會永遠記住那次用力的握手,那個永遠不會再回來的病人,那一個六月天。
304是一個守規而沈靜的病人。在這裡工作的日子裡,常見一些病人在病房內吵嚷呼叫,有時候更會不肯服藥,最後要被警衛帶走檢查,但這個人每天也準時進餐服藥,工作時亦毫無怨言。我偷看過304的病歷檔案,發現檔案上並沒有寫上他的名字,只是寫下他今年約五十歲,入院時為二零一七年。我對他有印象是因為我與他的年紀相約,但他的頭髮卻已花白稀疏,眼睛混濁空洞,像個老者一樣。他總架著一副黑框眼鏡,樣子好像在思考,面容繃緊而沈鬱。我每逢看到他這個模樣也為他感到可憐。
今年六月,304突然行為反常,就如王勵陽在年初的時候那樣不肯服藥。他看來十分堅持,縱使警衛每天把他帶走檢查,檢查後回來落得遍體鱗傷,他還是不願意服藥。他堅持了兩個星期,我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已是奄奄一息。那天我如常派飯到304的房門前,當我想轉身離開之際,他突然緊握著我的手,向著我微笑。原本我很怕,不知道他為何這麼用力地握著我的手,但當我看到他那和善的笑容,留意到他手掌上斑駁的傷痕,扭曲的手指,發黑的指甲,冰冷的手心,我就知道這些日子裡,他過得一點也不容易。若這樣能給他一點支持也是好的,我就跟他握著手,直到他鬆開手,我笑著向他點點頭便走開了。半小時後,我和其他職工回來回收食具,只見他的飯菜和藥丸原封不動的放在地上,我唯有把這些飯菜拿到後梯的垃圾房裡倒掉。「吱—呀—呯呯呯呯呯」,五聲巨響之後,只見曾警衛長手上的槍管曳著白煙,槍口的方向指著倒在血泊中的他。滿地鮮血。「哈哈哈哈哈!」警衛們乾笑的聲音響徹樓梯間。「你來得正好!快替我們清理現場,把他丟進海裡就可以了。快!」黎副警衛長向我喝道。「這個人每天為我們添麻煩,一早就該幹掉了。」「對啊,還敢口硬!」「他死得好啊!」眾警衛指著他的屍首喝罵。「安靜!收隊!」黎副警衛長一聲令下,眾警衛隨即列隊離去。我呆立當場,眼睜睜看著半小時前還活著的他就這樣斷了氣,我不肯相信。我跪下來嘗試探他的鼻息,不住搖動他瘦弱的身體,輕聲叫著:「醒過來啊!說句話啊!」,他卻沒有回應。是真的。他真的死了。不知所措的我只好忍著淚為他清洗乾淨身上的血污,把他放進一個黑色垃圾塑料袋裡,揹著那個塑料袋一步一步的走到海旁,再把他丟進深邃的維多利亞港裡。塑料袋一脫手就往海底一直沈下去、沈下去,我目送著他離開了視線,終於流下淚來。我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死得不明不白。
這事以後,我便被上司調離了三樓的高度戒備區,沒有人提起304的死,我亦不敢向任何人提起此事,但此事卻成為了我的夢魘。殘損的手。滿地鮮血。震耳的槍聲。警衛們無情的冷笑……這一切一切都烙在我的腦海裡。
我不能再騙自己了,其實我知道復康村內的人逐漸「被消失」,我知道這是個不正常的地方,我知道那些病人根本沒有病,但我能做什麼?我很怕,很怕王勵陽和其他病人也走上同樣的不歸路。但我能做什麼?我能做什麼?
七、司徒苑
「媽媽,你記得他是誰嗎?」彥拿出當年我和陽的舊照片,緊張地問。
我早已預料到彥終有一天會問起他的父親,他的身世。其實,彥偷看鐵盒的事情我都知道,畢竟自陽走後我從沒安心睡過,哪怕只是一次。只是當他真的開口問時,我還是會震顫。我承認我懦弱,退縮,但我無法再承受失去。然而,盡頭將至,我不得不對彥坦白。我的自私已扼殺了一個孩子對父親的想像。如今他已長大,我再也不能決定他的未來。三十年的歲月可以改變許多人事,但陽始終在我心底不能忘懷。這當中有恐懼但同時有愛和眷戀,使我即使夜夜無眠也不肯忘記。
我把彥拉到廚房,扭開水龍頭。「他是你的爸爸,叫作王勵陽,我們是在大學認識的。」輕輕一句,如千鈞重。我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要怎麼樣告訴彥關於他父親的事,也曾經屢次在夢中告訴過他。現在真的在那兒講給他聽了,卻不知如何說起。前塵往事太多,理不清一個脈絡,只好平平白白,從頭細數,畢竟都是好些年的事了。
我別過頭,悠悠蕩蕩飄回逝去的年月。
二零一四年的最後一夜,煙花照常在維多利亞港上空綻放,時間甚至比往年更長。火花炸裂長空,迸發的光芒雖賞心悅目,卻也觸目驚心。我坐在電視機前看倒數,眼前是太平盛世的景象,彷彿過去數月的動盪不安只是香港人的集體幻覺。五光十色的煙花消散後,濃霧罩香江。我曾經以為自己已看清,卻不知道人生在世總是無可奈何。陽不在身旁,我喝了點酒,昏沈睡去。我只想過了今晚,睜眼就能看見心中所愛。
二零一五年的元旦,好的事情沒有來。經歷七十九天的佔領運動後,香港沒有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尋常人家還是過著尋常生活;追求改革的人雖鬱憤填胸,也只能過著尋常生活。學術研討會完結,陽沒有按時抵家,我不多想,只當是交通延誤。今天天氣更冷了,我忽然想外出走走。前些天地鐵通車,新開了香港大學站,我一直想回大學走走,又怕遇上沸沸揚揚的人群,所以未能成行。窗外不晴不雨的大陰天,一貫隆冬的色調。這種不痛不癢的灰白色令我急切地想回大學一趟。
我和陽在大學認識,在抗爭相戀。那時候我們都有「初生之犢不怕虎」的膽識和傲氣,眼裡容不下半分不公不義。陽比我走得前,他策劃行動,我負責文宣。政府強推「二十三條」的時候,我和陽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頭,搖旗吶喊。往後的社會矛盾愈演愈烈,撕裂蠢蠢欲動。我們由讀大學到在社會做事都不忘抗爭。保衛皇后碼頭、反高鐵等一連串事件,我和陽均沒有缺席。父母一直反對我走上前線,我卻以為「不自由,毋寧死」。經歷反國教後,我才發現人很軟弱。畢竟,人終究還是要生存。大學還是老樣子,理想的花火是誘人的,明知路途險阻,還是會有一代又一代的大學生前仆後繼。中山階懸掛鮮黃的直幡,民主牆貼滿激烈的辯論,一切如舊。七十九天的佔領運動,陽天天到佔領區看他的學生,寫文章分析局勢。我依舊伴在他身旁,流連佔領區。可是真的一切如舊嗎?陽的心仍是溫熱的,但我呢?
我自大學歸家,仍不見陽的身影,亦未接到他的電話。我雖然已報警,但七天過去他還是杳無音訊。
陽失蹤以後,我一刻也不敢多想。熟悉的朋友因恐懼而退縮,我心酸卻無可奈何,畢竟人情如紙薄。我沒有哭,只是無意識地重覆撥打他的手機號碼。陽是有名的大學教授,他無故失蹤引起軒然大波,成了整個星期的報紙頭條,流言四起。可是媒體關注又如何?警方口說全力調查,卻毫無進展,每每支吾其詞。我心裡也清楚結果,只是無可奈何。我白天安撫陽的父母,晚上嗑了安眠藥才能勉強入睡。我總夢見他牽我的手,輕吻我的額頭,溫柔地說:「我們會在一個更美好的香港建立一個家。」我扯住他的衣袖,幽幽地說:「我不要更美好的香港,只要一個平凡的家。」可是,他還是走了,留下我。
慢慢地,慢慢地,時間失去了意義。陽的「被失蹤」事件不再是頭條新聞,網上的討論也逐漸冷卻。當輿論不再施壓,便等同判他死刑。我不死心,每天等他回家,看着電梯顯示的樓層。電梯慢慢開上來,經過我們這層樓,我就像把一顆心懸在半空。有時候,還沒開到這層樓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間斷了氣。一個月虛虛浮浮地過去,不留痕跡。我的身體也漸漸捱不住,總是想吐。後來,吐得愈來愈頻密,我知道自己懷了陽的孩子。一個多月來,我未曾心慌,唯獨懷了孩子後,我慌得不知所措。
「阿嫂,我知道陽仔的下落。你別擔心,他在監視著,雖然行動受制,但生命無虞!等事情丟淡後,我可以幫你轉交信件。」啟平篤定地說。
啟平是我們的同學,當年在學生報任編輯,曾經和陽在運動中出生入死,私交甚篤。陽失蹤後,只有啟平不離不棄,陪我明查暗訪。後來,我輾轉透過啟平遞了封信給陽,告訴他我有了孩子。可是,政府很快知道我們的來往,有所動作。我無可奈何下,忍痛與陽斷絕聯絡。我頂著大肚子,頻頻搬家,只為逃過監視。
一個單身女子懷了孩子在社會上是不被接納的,彷彿活該受人白眼。我曾經極力反對這些封建守舊思想,可是如今也沒有什麼好在乎。我和陽分開後,很少外出──除了怕監視,也怕陽光。我用舊報紙和牛皮膠紙封了窗,透進來的陽光氣若柔絲。燈是橘黃色的,惹人睡的那種。我模糊了年月。鄰居都以為我是怪人,不願親近。少數好心的鄰居看見我腹大便便,也會偶爾送上日用品,只是我從不肯收──我怎麼敢呢?久而久之,他們也不來了,怕是因為我冷淡。但有時我寧願相信他們是被恐嚇要與我斷絕來往的。我活得像孤島。肚皮一天一天隆起。生產的疼痛讓我知道自己仍是活的。然後,我有了彥。我讓他跟我姓,忘了父親的姓氏。這孩子眉宇間有陽的影子。看見他一天一天長大,我知道自己仍是活的。我決心燒了陽的東西,唯獨留下一張發黃的合照。爾後,我帶著彥搬家,但生活總算安穩,只有敏感日子政府的人才會找上門。可是,最近幾年我又斷斷續續收到「復康村」寄來的信件。
「媽媽,我會努力追查「復康村」的線索,同時也會小心,每天會向你報平安。」彥堅定地說。我回神,定睛看著眼前的彥。原來,彥已長得和陽離開時差不多年紀,他堅定的神情和陽當年的表情一模一樣。他愈堅定我愈害怕。
我把大部份事情告訴了彥,但我有一件事欺騙了他。我不願我的孩子冒險。如今,孩子已長大,我可以無顧慮找我的丈夫。
2046,真的是惡夢的盡頭嗎?
最終回
2046年的香港,城市的空氣令人窒息,四週的環境像是佈滿了無數蠢蠢欲動的爪牙。香港人依舊為生計東奔西跑,尤如無根的浮萍。我們似乎已接受城市已死的事實,苟延殘喘地在城市中生活下去,默然接受無聲消逝,漠然與身旁的路人擦肩而過。
司徒苑對兒子撒了一個謊。其實這三十年來,她從未放棄找回丈夫的願望。如今兒子長大了,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可以安心去找王勵陽了。兒子走後,司徒苑簡單收拾了本已無物的小居,把鐵盒收好,找來一枝筆和紙張,坐在吱吱作響的桌前寫信。幾週前,司徒苑立下決心,開始回信給住在復康村的陽,出乎意料地收到回信。從字跡來看,她肯定這不是陽的親筆,字體潦草而快速,相信執筆者當時趕忙完成。信上說的都是陽的近況,還有提及一個「身體檢查」的日期。苑一瞧殘破的日曆,心中盤算,大概是一個月後的事,於是寫信問來信人究竟發生甚麼事,來信人卻支吾而對,於是她追問,期盼著一個遇見陽的機會。昨天苑終於收到回信,來信人說明此行危險,可是因為他是村中獄卒,尚有辦法讓她見陽一面,恐怕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
苑當然明白那是甚麼一回事,她也作好未能再見兒子的心理準備,於是她把所有留給兒子的說話都寫下來。她一邊寫著,往事就如窗外的寒風一樣,吹進她的心坎裏。她想起跟陽走在一起的種種,又想起生孩子的痛、旁人的白眼和鄙視、養大孩子的辛酸。苑不能再想下去,因為這種錐心之痛令她痛不欲生;它越發疼痛,她就越想忘記過去。苑含著一眶淚水,在信末寫道:「親愛的彥,無論前路有多難走,你一定要咬緊牙關撐下去。也許我們不能再相見,但請你別忘了我愛你。」苑把信件藏好,收拾行裝,逕自回到最初的那個家。
司徒苑淚眼迷濛地環視從前的家,想起很快便能與丈夫團聚,心裡前所未有地踏實。苑把留給兒子的信藏在一個殘舊的相架裡,然後把相架放在破茶几上,她肯定兒子能找到信。苑拿起相架看了又看,一張她和兒子在遊樂場的合照,是母子二人少有的溫馨愉快時光。
另一個上午,司徒彥經歷著亡命之途,他丟了電話,趕回位於落馬洲的蝸居收拾簡單行囊。在颯颯冷風下,他戴上口罩,把圍巾在脖子繞了幾圈,裝作一個生病的人,趕上回市區的列車。身為記者,他當然知道下載非法文件是嚴重罪行,必定遭警察拘捕。還有兩個月就踏入2047年,彥深知五十年的大限一過,他能找回爸爸的機會就更渺茫。為免累及媽媽,他絕對不能回西環的家,他靈光一閃,想起了小時住過的家,那個因媽媽一整天在化寶桶燒東西而充滿著燒焦氣味的家。
因掩飾行蹤的緣故,司徒彥花了幾個小時才回到位於舊區的家。他抬頭看看灰黑的外牆,破落的樓梯,深呼吸一口氣,走向三樓的舊居。居住在一梯兩伙舊唐樓的人已經不多,兒時住的單位已丟空,他推開虛掩的門,輕掃地上厚厚的灰塵,把行囊放下。望向遠處,訝異這裡竟有個破舊的化寶桶,便想起背包有不少採訪筆記,為了安全,決定把無關痛癢的資料銷毀。他坐下安頓一陣子,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化寶桶搬出門外,才發現自己沒有打火機。他蹲在地上,把筆記本逐頁逐頁撕下來,扔在桶裡。此時,對面單位的大門打開了,一個女孩看見他有點意外,又輕輕把門帶上。這個女孩覺得有點奇怪,驚訝對面一直丟空的單位,怎麼突然有個陌生人搬進來。於是她從防盜眼看出去,觀察這個男生在做甚麼。他一直在撕紙,動作很慢,還有點笨拙。女孩有衝動把打火機拿出來,但思前想後都覺得不適合,就繼續觀察他的舉動,直到他收回化寶桶,女孩才移開緊貼著大門的臉。
第二天清晨,司徒彥趁街上人少,戴著口罩往便利店買些乾糧和打火機,轉頭又匆匆回家。他果腹後,搬出化寶桶,在門外慢慢地燒筆記。對面單位的門「支呀」一聲打開,女孩同樣搬出化寶桶,手拿一疊紅紅綠綠的紙錢,拿出打火機,靜靜地燒著紙錢。忽地,女孩對司徒彥說:「要燒得快一點,就把火舌點在角落上,再扔下化寶桶,它自然就會燒掉。」彥輕聲回應,便繼續燒紙,眼角卻在偷看她的神情。她嫻熟地把紙錢摺好,再用打火機一點,紙錢兒緩緩彎曲,掉下爐中,變成一堆灰。她突然向司徒彥問道:「你在燒的,是給誰的?」彥有點詫異,就胡亂編個答案,說是給剛過世的祖父。他反問她:「那⋯⋯你呢?」「嗯,我的家人早前因疫潮過世了。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能熬得過。」司徒彥感到不好意思,連聲道歉。「沒關係,都是過去的事。」女孩勉強笑了一下,看著司徒彥,道:「活在這個年頭真不容易,對嗎?」司徒彥想起這幾天的種種,不自覺地點起頭來。
就這樣過了半小時,女孩收拾好,預備進門,司徒彥卻叫住她:「小姐,不好意思,剛才忘了自我介紹,我叫司徒彥,你好。」女孩輕輕一笑,說:「你好,叫我Bella就可以了。」司徒彥仔細觀察她彎身化寶的神態,竟巧合地與媽媽有點相似,心裏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
司徒彥呆望遠處,忽然站起來,急步走向大屋中央的破舊茶几旁邊,定睛於茶几上的相架。Bella本來準備退回屋裡,可是看見司徒彥的奇怪舉動,便放慢腳步,看個究竟。司徒彥認得這張照片,是他和媽媽第一次去遊樂埸的留影,他知道媽媽抗拒外出,所以那次到遊樂埸遊玩的經歷令他印象深刻。Bella心裡狐疑,漫不經心地說:「咦,相架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這裡甚麼也沒有,獨留一個相架,挺奇怪的。」司徒彥聽了這話,苦苦思索相架是否有特別含義,他靈機一動,發現這是一直擺放在西環家的相架,於是急急拆開相架,竟然發現裡面藏著一封信。他一打開,就看見熟悉的字跡。原來媽媽一直以來也騙了他,她瞞住他把信寄去復康村,打算見爸爸一面。而且媽媽已做好打算,這一別是訣別。彥不知媽媽何時來過,但心裡的感通卻指引他們來到同一個地方。把信讀畢,司徒彥的心揪著痛,忽然覺得茫然若失。
「阿彥,你還好嗎?」Bella見司徒彥面色鐵青,僵住了一樣,於是走近他旁邊,輕聲地問。Bella的聲音很溫柔,就像媽媽喚他的口吻,司徒彥一時失神,喃喃自語說:「媽媽,我還好,你在哪裡?」Bella聽得一頭霧水,拍一拍司徒彥的肩膊,司徒彥回過神來,神情尷尬地看著Bella。他覺得眼前的女孩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兩人的相遇像是久別重逢。
「你還相信這個世界有公義和真理嗎?」司徒彥認真地問Bella。他急切地想找一個知音人,即使世界已經敗壞,但如果眼前的女孩仍然相信公義和真理,那怕只有一個人同行,他還是願意無條件地相信這個世界一次。
「你的問題好嚴肅啊,嚇了我一跳!」Bella笑著回答,帶點俏皮的感覺,她爽朗而大剌剌的性格活脫脫就是年輕時的司徒苑。司徒彥臉色一沉,以為自己要失望了,要向世界妥協,向現實屈服。誰知Bella換了語調,正經八百地說:「人要是不相信世界有公義和真理,該怎樣活下去?若非堅持對這種信念的追求,我早就不願做人了。生而為人,相信並捍衛公義和真理是應有之義吧!」她直視司徒彥的雙眼,二人彷彿心靈相通,司徒彥不住地用力點頭。Bella續說:「我的名字就是為了紀念一場追求公義的革命,為了永永遠遠記住香港人美麗的靈魂。爸媽相信名字是對兒女的祝福,他們不求我飛黃騰達,只希望我能在墮落的社會裡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做黑夜的燈台。他們說三十二年前香港曾爆發一場革命,手無寸鐵的市民靠著雨傘擋催淚彈,在馬路上餐風露宿七十九天,甚至浴血街頭,只為爭取真正的普選,為了守護公義和真理。那是Umbrella Revolution,所以爸媽給我改名Bella,他們常說『人生夢一場革命至蒼老』,好像是當年紅極一時的樂隊的歌。」Bella一口氣說了很多話,但字字鏗鏘,每一句都說到司徒彥的心坎裡,他想起自己這些年的轉變,由當初一個馬馬虎虎的記者,到如今終於明白傳媒人的理念,過程有血有淚,現在甚至背上違反「國安法」的罪名。
「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司徒彥信任Bella誠懇而閃亮的眼神,他願意告訴她自己的身世。「我的父親是王勵陽,任職大學教授,母親是司徒苑,從前是老師。他們都是有理想,忠於自己的人,當年參加了很多保衛香港的社會運動。後來,父親因雨傘革命時的言論觸怒中央,去廣州出席一個學術研討會後便不知所蹤,母親懷著我東奔西走,一直被監視。其實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父親尚在人世,我為了追尋父親的下落,於是冒險下載了報社的機密文件,結果東窗事發,現在只好逃難,所以來了這裡,母親也下落不明。」司徒彥把母親的信給Bella看,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司徒彥不以為然地說:「怎麼樣,被嚇怕了?想著自己為什麼會如此倒霉,遇上一個通緝犯?」Bella急忙搖頭,澄清道:「確實有點驚嚇,但你以為這點小事會嚇走我,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告訴你一件更驚嚇的事情。」司徒彥看著眼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反倒看傻了眼。「其 實 我 是 警 察 !」Bella用力地一字一字吐出來。「這樣啊,就恭喜madam立大功了!到時別忘了斬隻雞脾送我上路,好歹我自動投誠,無功也有勞。」司徒彥開玩笑說。他聽著自己說話也覺得奇怪,畢竟最近發生太多事,他成天死氣沈沈,根本提不起勁。「算把啦!這樣也嚇不到你,算我輸了。不過我們確實很有緣,我從小就知道王勵陽教授,爸媽視他為英雄,他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家裡有很多關於他的剪報,都是爸媽留下來的。爸媽是他的學生,也是當年佔領遮打道時被拘捕的511人其中之一。當時他們不敢通知父母,是教授保釋他們,雨傘革命的時候也是聽著教授鼓動人心的講話,才能撐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與心碎……」她滔滔不絕地說著,一臉崇拜與敬重,司徒彥心裡感動,沒想到父親真的能以生命影響生命。「我可以相信你嗎,Bella?」司徒彥滿是期待地問,Bella眼神堅定,二人縱使默然相對,但答案已了然於心。
司徒苑離開故居後,匿藏在偏僻的工廠區。苑深明這是一趟赴死的旅程,但仍願意冒險,只要能重見那個玫瑰色的世界。她拿出從復康村寄出的回信,信中附有一張地圖,怕是復康村的全貌,那兒佔地很廣,中央位置有一座圓形的塔,每一層分隔成不同的囚室,圓塔的設計詭異,囚室的一端面向外界,另一端則對著中間一座用於監視的高塔。苑想起大學時學過的理論,知道這個設計能讓高塔中的監視人員時刻監視到任何一間囚室,而囚室中的犯人則因為逆光的緣故,無法看到監視人員。來信的人告訴她陽就是囚在這座圓塔中,司徒苑心想即使僥倖避過巡查,也不能輕易找到陽的位置。
苑打算拚死一搏,不成功便成仁。臨行前她聽了最後一次張艾嘉的《最愛》,那是一部電影的插曲,當年她和陽看DVD時不約而同地迷戀上這首舊歌,兩人日日夜夜播著錄音帶聽了又聽,朋友都笑他們老氣,可是他們不在乎,因為他們聽懂歌中的情意。「紅顏若是只為一段情,就讓一生只為這段情,一生只愛一個人,一世只懷一種愁……」這是她的一生啊!慶幸的是,他們都知道彼此是對方的一生中最愛,即使分別三十年,但苑對陽有這個信心。「以前忘了告訴你,最愛的是你,現在想起來,最愛的是你……」司徒苑在纏綿悱惻的歌聲中,踏上相逢的路,她特意乘坐一輛路線迂迴的過海巴士,由工廠區出發,途中將經過她唸過的小學,小時候與父母常到的遊樂場,跟兒子住過的舊居,丈夫向她求婚的海旁,巴士最後會到達中環。
中環就是復康村的所在地。在司徒苑的記憶中,中環一直是個繁榮而高尚的地方,也是香港的經濟命脈。可是二十年前的一場世紀疫潮瞬間摧毀中環。那次疫潮由中環商廈開始爆發,短短一星期內已有二百多名港人因疫症喪命,當中大部分病人也是在中環工作。起初政府刻意隱瞞實際情況,沒有公佈死亡及染病人數,亦沒有任何訊息提醒市民做好防護措施,結果一個月過後,香港市民開始發覺身邊越來越多家人朋友因疫症離世,他們才質疑政府沒做好防疫工作。可惜已經太遲了,那時死亡人數已升至二千多人,甚至有一所位於中環的大型商業機構中,共有三分之二的員工因染上疫病而死。各地專家皆束手無策,眼見疫症一發不可收拾,政府只好把中環一帶劃為疫區,嚴禁市民隨便進出,並將病人通通送到由大會堂改建而成的「復康中心」隔離。三個月後,專家終於成功研發疫苗,疫情受控,但那時已有無數人因疫潮而死,香港儼如死城。昔日繁盛的中環亦因此而變成一處無人願意踏足的地區,商廈盡皆空置,道路上一片荒涼。
司徒苑坐在巴士上層看著窗外的風景,靜靜地想著過去。她不禁驚訝當時那場差不多毀掉香港的疫症現已無人記念,香港人還是如常生活。她嘆了一口氣,抬頭看見終點已至,便慢慢地步出車廂。
司徒苑早就聯絡上獄卒,他明知兇險也答應帶她進去見王勵陽,他領著司徒苑
經過重重關卡,終於走進了復康村中的高度戒備區。
司徒苑再見王勵陽之時,二人已相隔鐵窗。
即使王勵陽在牢獄折磨及風霜洗禮下已不是他離家時那個模樣,但司徒苑仍能一眼認出他。她隨即上前握著王勵陽的手,觸摸到他那殘損的手掌,感受到他深沈的痛,眼淚便脫眶而出。王勵陽輕拍她的手背,嘗試安慰眼前哭成淚人的妻子,也試著抑制著自己激動的情緒。
三十年了。原以為此生不會再有緣見面的妻子竟出現在王勵陽眼前。看著妻子一頭青絲盡變花白,額上長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紋,身子消瘦單薄,他的心比針刺還要痛。他想:這些年來,她定是為我受了許多苦。
三十年了。司徒苑終於重遇她日思夜念的丈夫。看著王勵陽傷痕纍纍的雙手,枯槁的臉,還有他那弓著的背,她不禁流下熱淚。她不敢想像這些年來他是怎麼熬過去的。
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手牽著手,默默地看著對方。彷彿世上任何事情也不再重要,只要知道對方仍然健在就已足夠。
報時鐘驀然響起,其他職員紛紛收拾碗碟,推車離開。王勵陽不捨地鬆開手,以眼神示意司徒苑快走。但司徒苑不願離開,她真的沒有把握能回來再見丈夫。這時一隊警衛從走廊的另一端步操而至,獄卒見狀馬上抓著司徒苑的手轉身就走。
司徒苑不情願地跟獄卒走,她幾步一回頭,牢牢的看著王勵陽。王勵陽緊緊抓住鐵欄柵,目送著妻子離開。
木無表情的警衛漸漸趨至王勵陽的病房。
「312王勵陽!跟我們去做檢查!」一名警衛厲聲喝道。
司徒苑大驚,她聽說過這種「檢查」,他們不會讓王勵陽好過。
數個警衛把王勵陽從病房中押出來,他的右腿已被打至變形,只能一拐一拐地走。警衛嫌他走得慢,便不耐煩地向他呼喝,一名警衛長舉起警棍揮落王勵陽的背。
司徒苑忽然甩開獄卒的手,衝上前護著王勵陽,她硬生生地捱了一棍,登時暈了過去。王勵陽馬上轉身擁著妻子,他撫著她滿是血污的臉,嚇得說不出話來。司徒苑迷迷糊糊地說:「陽……別怕……我沒事……」他徐徐抬頭瞪著警衛長,眼中充滿了血絲。警衛長冷冷地說:「你憑什麼這樣看著我!」接著便一巴掌摑在王勵陽的臉上。王勵陽怒吼一聲,朗聲道:「你們又是憑什麼胡亂打人抓人!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
警衛長滿臉通紅,二話不說地擎起手槍向緊緊擁著的二人各轟一槍,子彈穿透他們的身體,二人應聲倒地,深紅色的血從傷口中泊泊流出。
王勵陽看著司徒苑,掙扎著吐出「對不起」三字。
司徒苑看著王勵陽,以微弱的聲線應道:「不……不打緊……我們……不會再……分開……」
他們都很累、很累,但仍苦苦撐著不讓視線離開對方,直至斷氣。
他們自由了。
王勵陽終於可以牽著司徒苑的手,跟她一起飛向自由廣闊的藍天。
天上響了一聲悶雷,原本晴朗的天空旋即變得沈鬱而陰冷。
司徒彥正要出門之時,突然感到心臟像刀割般痛,他捂著胸口跪倒在地,豆大的汗珠自額上滑落,他整個人也顫抖著,把鐵門抖得「轟轟」作響。
Bella聽到了怪聲,便探頭出屋外,只見司徒彥痛苦地跪在鐵柵後,她立刻拉開趟門,邊跑上前邊叫:「彥!你怎麼了?」Bella伸手進鐵柵內抓著司徒彥的手,連聲安慰他說:「別怕,別怕。」此時她靈機一觸,探手上去鐵柵內的門鎖,把門打開。Bella隨即走到司徒彥身旁,撐住他虛弱的身子。漸漸,司徒彥平復下來,緩緩抬頭看著Bella。Bella輕聲道:「你好點了嗎?」司徒彥微微點頭,Bella終於展露笑容,緊緊地摟著司徒彥,說:「你沒事就好了!」司徒彥臉上一熱,也輕輕地擁著Bella。Bella輕拍司徒彥的肩,鬆開了手,便把司徒彥扶到旁邊的椅子上,再走到廚房倒了一杯溫水給司徒彥。司徒彥連聲道謝,Bella溫柔地笑著說:「別客氣!你沒事就好。只是以你現在的情況來看,我不可以叫救護車來接你去醫院檢查。唉!我再想想辦法吧,你剛才這樣一定要去看醫生。你先歇歇,我回去翻查通訊錄,看看能不能找個可信任的醫生給你看病。」Bella說完了轉身便走,司徒彥卻一把抓著她的手。Bella回頭,恰好接上了司徒彥的目光。
「請你別走!」司徒彥忙道。「我怕我爸爸媽媽有事。剛才我感到胸口痛的時候腦海中忽然閃過媽媽的臉,我看到她抱著一個男人,那男人好像是我的爸爸。我覺得他們遇上了危險,但……但我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他們。我不知道……」司徒彥說著竟飲泣起來。Bella見狀便蹲到司徒彥身旁,抱著他的肩,聽著他漸漸止住了哭,便柔聲問道:「你很擔心你爸爸媽媽的情況,對嗎?」司徒彥點頭。Bella深深吸一口氣,問他說:「那麼我們去把他們找回來好嗎?」司徒彥疑惑地看著Bella問:「我們?我……我會連累你的,更何況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哪裡。」Bella堅定地說:「即使是沒有找回他們的指望也得去找!你總得知道他們是生是死。況且我也是孤身一人,就讓我跟你一起去,兩個人上路總比一個人好。」「Bella,我……」司徒彥欲言又止。Bella淺淺一笑,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這麼吧,我們在這裡待多一天,明天我們就走!你啊,別以為警察真的笨得不會找到你的舊居,你在這裡呆了一個月,是時候走了。」Bella說畢便用力拍拍司徒彥的肩,轉身步回對面的單位。
司徒彥看著Bella的身影再度消隱於門後,頓感茫然若失。他想著她剛才的一番話,心中一陣甜,又是一陣酸苦。隨後的一整日裡,屋外的雨水傾盆而下,司徒彥的心七上八下。他腦海中常浮現著三個人的樣子:王勵陽,司徒苑,Bella。Bella,這個陌生而又如親人般的女孩,道個讓他一見難忘的特別的人。他不知道從何時起常常把這個女孩放在心上,但又不敢多想,他不願自己像爸爸一樣,讓他心愛的女孩孤單地想念自己。司徒彥思前想後,一直到夜深,終於下決心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Bella:
對不起,還未及跟你道別便要離開,特此留書,向你說明因由。Bella,能遇上你是我人生中最大的福氣,謝謝你的照顧和信任。我是多麽的想以後也跟你在一起,但我一想到你將來可能會因我而受苦,便寧願以後也不再見你,只求你過得安好。惟願我倆再聚之時,就是公義和真理彰顯之日。最後送上一句歌詞:「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是某種緣份,我多麽慶幸。」
祝 生活靜好!
司徒彥上
司徒彥含淚擱筆,偷偷把信放到Bella家門前的信箱內,便回到家中收拾行裝,打算待到天亮才離開。
晨光熹微。
司徒彥揹起背包,臨行前再環視舊居一遍,便輕輕推門離家。他踏上大街才發現天上還在下著毛毛細雨,他沒有帶傘,只好低著頭向前走。清晨的街上比司徒彥想像的還要多人。路旁的公園內有數個長者在耍太極,送報的工人從貨車上卸下報紙,報攤的老板把報紙疊好,路上亦有不少上班族撐著傘靜靜地上班去。他走到巴士站,打算隨意登上一輛巴士,到一處偏僻的地方藏身。馬路上空蕩蕩的不見一輛車,雨水打在柏油路面上,此時他聽見稍遠處有沈重的腳步聲,抬頭一看只見兩名警員正迎面而來。司徒彥生怕他們會認出他,馬上轉過頭去看看附近可有地方能讓他藏一會,他瞥見不遠處有個人撐著傘站著,也沒多想便躲進了傘下。正當司徒彥想示意傘下人不要做聲,卻赫然發現原來那人竟是Bella。Bella朝著司徒彥微笑,司徒彥小聲問道:「怎麼你也在這裡啊?」Bella把傘交到司徒彥手中,再伸手示意他不要作聲。他們站在傘下細聽著雨點打落傘面的聲音,聽著彼此的呼吸聲,安靜地看著對方。Bella好像記起了些什麼,忽然從背包中掏出手機和耳筒,自己戴上一邊,再把另一端放進司徒彥的耳中,司徒彥一聽,便向著Bella會心微笑。雨點逐漸疏落,陽光劃破長空,司徒彥擲下雨傘,緊緊拖著Bella的手,漸行漸遠。
人生中總有些難走的窄路,走在其中,有人或會中途跌倒,有人或會因看不到盡頭而放棄,但無論有多困難,也總有人會把它走完。
(《盡頭》小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