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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奪】目送

文/譚天悅

這不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故事的靈感來自各人在這場運動的經歷拼湊而成。


這七十多天,我們經歷過的好像是一整年的事,我們曾爭吵、流淚、呼喊,也曾在這些風雨飄搖的日子裡感到溫暖。這兩個多月中,也許我們曾因彼此的立場而互不相讓,無情的對罵而令無數人的心裡默默流淚。佔領過去了,我們選擇隨生活洪流而去,冰封彼此的對話,還是把握機會,重塑失去了的關係?既然重奪自由已令我們失去很多,我們何不珍惜我們身邊的感情?這個父女故事,穿插了虛構故事和真實經歷,也許就是你我似曾相識的佔領回憶。

從小時候開始,每年的春夏之交,爸爸拖著我的小手,帶我到一個燭光點點的地方。在黑壓壓的球場上,他用鏗鏘的聲音告訴我,我們拿著一根根洋燭,是悼念一場流血收場的學生運動。說到鎮壓一幕,他的眼睛通紅,聲音沙啞,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年夏天後,血跡斑斑的廣場成為了他的噩夢。廿五年後,爸爸選擇提早退休,決定好好休息;而我也再不是小女孩,擁有自己一套。可能因年紀漸長,爸爸和我衝突頻生,為了避免吵架,我寧願躲在房間,也不太願意跟他說話。爸爸的保守思想令人吃不消,讓我很懷念以前開明爽朗的爸爸。這一年政治時局動盪,爸爸開始多留在房間,從門口一瞥,裡面好像堆滿了書籍和報紙。現在的我不太了解他的想法,也許爸爸嘗試了解這場學運,或是他試圖說服自己,這場運動將不會重蹈當年的覆轍,學生們會平安無恙;但從他眼眶的淚痕,我就知道那場噩夢,又再次纏繞著他。

我庸庸碌碌了半生,年輕時的夢想都遺忘了,現在只希望女兒大學畢業後,能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回想以前生活困苦,為了生計,埋頭苦幹去工作,根本沒空理會甚麼前途問題。治本來與我無關,可是到了一九八九年,炎熱的天氣讓人鬱悶,但北京學運的氣氛更令人擔心。我每天趕回家看新聞,看到絕食的學生、廣場前的帳幕,心中難免痛心。那一年我數不清上街的次數,只記得六月四日凌晨,我坐在電視前看著坦克車進城,臉上流著淚。隨後的幾十個晚上,我都失眠,忘不了學生們充滿希望的眼眸。就這樣過了二十多年,香港變化很大,變得越來越陌生,女兒長大了,我們的關係卻大不如前,讓我和妻子都無所適從。這一年,我們一家很難熬,正因如此我打算多看書,用來打發時間。但從九月學生罷課開始,那場運動又像在重演了一遍,當年的恐懼再度來襲。

完結了一星期的罷課,我剛補回這星期課堂的內容,然後從手機收到朋友的短訊,說示威者闖進了公民廣場,警方不斷用胡椒噴霧射向示威者,有同學因此受傷。網上也一直傳來現場照片,場面混亂,示威者呼籲市民到場支援。正盤算如何是好,爸爸打開房門叫我快睡,我沒有告訴他發生甚麼事,毫不情願就轉身關燈。我躺在床上,腦海裏都是公民廣場的畫面,心裏暗自決定明天要去金鐘一趟。我一邊想,一邊隱約聽到隔壁的房間傳來爸爸陣陣的咳嗽聲,對他來說,今晚又是一個無眠夜。

第二天,我一早起床,與朋友趕到金鐘,公民廣場上有示威者靜坐,旁邊有不少與我們一樣聲援示威者的人,雖然大家互相不認識,但因有著同一目標,充滿默契地留下來。到了下午,警察拘捕公民廣場上的人,我們在天橋上喝倒采,朋友突然跟我說,我們要留下來,我們要站出來。所以那天晚上,我們戴上口罩和拿著雨傘,在政府總部外睡,一聽到有關「警察」的呼籲,我們都變得小心翼翼。為了不想爸媽擔心,同時為避免與爸爸衝突,我把留在金鐘的訊息傳給媽媽,把電話充電後就睡著了。睡了一回,爸爸的來電卻把我吵醒。

罷課一星期了,不少大學生和中學生也走出來,每天在金鐘上公民課。表面上,一切都很平靜,但我心裏還是憂心戚戚,總害怕事情會出意外。在家裏,女兒很少談到罷課一事,她總是覺得我們反對,所以寧願閉口不談。其實我心底佩服這群年輕人的勇氣,只是擔心初生之犢,不了解政權的可怕。這天晚上,我看見女兒還未睡,看到她驚慌的神情,猜想到應該與金鐘有關。我沒有多問,她也不欲多說,轉身就睡。我嘆了口氣,突然咳嗽不止,驚覺噩夢又重來。

星期六,女兒一早離家出門了,妻子說女兒跟朋友往金鐘,支援昨晚受傷的示威者,我才知道警察昨晚用胡椒噴霧驅散闖進廣場的示威者,又帶走部分示威者,現在還有一批示威者留守在公民廣場內,聽說警方下午就採取拘捕行動。這樣胡亂執法的警察,實在令人憂心,更擔心香港未來的光景。我看電視直播看了一個下午,女兒還沒回來。我幾次嘗試致電她,卻沒有回音。終於在凌晨時分,電話傳來女兒的聲音,聽起來她有點害怕,也許怕被我責罵。「女兒,你在金鐘對嗎?」「是的,對不起,爸爸,我沒有告訴你。」「沒關係,知道你平安就可以了。其實我⋯⋯我這幾天睡不好,擔心警察會鎮壓,你答應爸爸,明天回來,好嗎?」

就像爸爸每次談到六四一樣,他的聲音顯得沙啞和焦急。我知道他懼怕悲劇再次發生,所以才不願意我走出來,但是如果沒有人出來反對選舉制度的不公,香港就沒有希望了,為甚麼他還是不明白?我衝口而出跟他說:「爸爸,我知道你很擔心,但是我長大了,知道分寸,而且我們站出來是為了未來,香港警察是不敢傷害我們的。爸爸你安心睡,我會平安回來。」電話那一端傳來一陣沈默,他回答:「對,我明白,一切安全就好,晚安。」其實把話說完的那一刻,我已後悔自己太過份了,卻沒勇氣跟他道歉。從運動開始,我只覺得爸爸是懦弱,卻忘記了他的夢魘一直存在,沒有消失過。我遙望天空,希望這一夜能平安渡過。浮浮沉沉睡了一晚,轉眼到了九月二十八日,昨晚警察沒有任何舉動,加上星期天的緣故,很多人回家休息,朋友們堅持要留下來,我想起昨晚答應爸爸要回家,所以選擇暫時離開,跟朋友說下午再見。
想起了女兒昨晚的話,我心中反覆想了幾遍。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反對她做對的事,只是我害怕孩子們太單純,不理前車可鑑,只顧盲目向前衝,誰會知道無情的政府會做出甚麼可怕事情,我不敢想像。昨夜輾轉難眠,清早就了起床,在客廳看新聞,女兒就在這時候回來。因留守一夜的緣故,她一臉倦容,走進家裏。雖然她昨天沒有分寸的頂撞,但總算平安歸來,我一手拿起她的背包,依稀聽到她說:「爸爸,對不起。」,我道:「沒關係,你快睡吧。」趁她睡著,我和妻子一直看著電視,發現金鐘的人越來越多,把昨天還車水馬龍的高速公路也擠滿了人。警察仍未有任何動靜,只在路旁駐守,妻子說這樣的平靜叫人可怕,我也覺得這種山雨欲來的感覺,令人喘喘不安。我看著女兒閉上的房門,在想是否應喚醒她。如果她出去,會有意外發生嗎?第一下催淚彈的響聲,打破了我的問號。

昨晚在電話中頂撞了爸爸,心裏還有一點內疚,可是不知道如何開口。乘著地鐵頭班車回家,我原本以為爸媽還沒醒來,怎料到爸爸坐在客廳裏,面有難色的我吞吞吐吐地說出「對不起」,爸爸還是一如以往,沒有多說話,只叫我快睡。躺在床上,我閉上眼睛竟睡不著,浮現這一天的畫面。這一天,我頭一遭親眼看著無辜的示威人士被拘捕,示威者像上戰場一樣戒備,這是我從未想像過的香港,教人難過。我想起爸爸對我的勸告,記得上了大學後,每一次對話都以吵架告終。我只懂埋怨他的不理解,卻忘記了爸爸有自己的委屈,在夢裏,我彷佛再一次看見他談鎮壓,而眼淚一直在流。在熟睡之間,敲門聲響起,爸爸探頭進來,說:「女兒,警察剛發放了催淚彈,你的朋友仍在金鐘,對嗎?」我如夢初醒,拿起手機一看,幾百條新訊息都在談催淚彈的事情,默默點頭,說;「對,爸爸,我答應了朋友回去的,我現在就回去。」

我聽到女兒的回應,知道她是信守承諾的人,非出去不可。但看見這樣的畫面,警察瘋了似的向示威者扔催淚彈,像惡犬一樣趕走手無寸鐵的人,我不忍心看見任何一人受傷,而女兒的朋友又在現場,暫時未能聯絡得上,我心裏很矛盾。我想了一想,說:「你是成年人,爸爸尊重你的選擇,但你要記住萬一有危險,千萬要和朋友安全回來,爸媽會一直在家等你回來。」女兒聽著,放下了手上拿著的裝備,看著我通紅的眼睛,走過來緊握著我的手,道:「謝謝你,爸爸,對不起我太任性了,我答應你,找到朋友後我就回來。」話畢,她跟我們道別,走出了門口。從窗子看出去,女兒的背影變得越來越小,我目送她離去,再從大樓間的狹縫看著維港對岸,記起了書中的一句話「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這話沒錯,無論是女兒還是香港,有些窄路,只可以一個人走,但無論多困難,也總有人會把它走完,願天佑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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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 年 1 月 3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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