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羅銳潛
十一月初的一個下午,西風吹冷了從地鐵車廂出來的身軀。我在回家路上彷彿感應到什麼,抬頭一看,前方大廈頂層一個單位的窗戶上,垂直貼着一張黃底黑字的「我要真普選」貼紙。我心頭一熱。
過了幾天,我在自己的房間工作,休息時望出窗外,瞥見遠方另一個單位的窗上,貼上同一張貼紙。那澄黃的底色,打破了花白外牆和黑色窗框的主旋律。
從新聞報道看到更多寫有「我要真普選」或類似口號的直幡:大帽山、魔鬼山、飛鵝山、太平山,以至天橋上、路旁……大學校園裏掛起「我要真普選」直幡,同學的手提電腦背面和袋子都貼上或扣上「我要真普選」的貼紙或匙扣。「我要真普選」的「佔領」範圍,比佔領區更遠、更廣,乃真正的遍地開花。
十月二十三日,似是個平平無奇的日子。但假如告訴你,那天「我要真普選」的直幡首次在獅子山上高高揚起,你的記憶想必如泉湧出。黃色直幡突如其來,創意十足,震撼人心。以往在遊行中,街道兩旁的大廈偶有人掛起標語,或探出頭來支持遊行,均惹人注目,引起街上市民歡呼、和應。但這只有當時經過該處的遊行市民才得知。這次在香港象徵之一──獅子山上掛上直幡,直幡之大,口號之清晰,既振奮了其時士氣漸衰的佔領者及其支持者,也觸動了一般人的心靈。香港電台第二台節目《晨光第一線》公布年度選舉結果,其中「風雲金句」選舉正由「我要真普選」勝出。獅子山上的黃色直幡,使真普選訴求深入民心,功不可沒。
但「我要真普選」直幡能激起千重浪,更因為它在饒富意義的地方橫空出世:「我要真普選」的口號直接挑戰廣為人知的「獅子山下精神」。
不少香港市民、社會賢達好以「獅子山下精神」解釋香港的經濟成就。〈獅子山下〉出自香港電台自1972年播放的同名劇集,反映當時社會百態。1979年,顧嘉煇作曲、黃霑填詞的〈獅子山下〉主題曲推出,歌詞強調香港人逆境自強,奮鬥不息(如「同處海角天邊,攜手踏平崎嶇,我地大家用艱辛努力寫下那不朽香江名句」),可謂一代人的寫照。當時香港人雖生活困苦,但迎難而上,終日辛勤工作;同時香港經濟起飛,逐步發展成國際金融中心。回首過去,他們(或一廂情願,或刻意為之)認為昔日的經濟成就和社會進步源於香港人的努力,便以「獅子山下」為象徵,標榜「同舟共濟、刻苦耐勞」的精神。更甚者,有人將「獅子山下精神」譽為「香港精神」。
但真正的「獅子山下」,是否可由「同舟共濟、刻苦耐勞」八個字概括?當然不。重看當年拍攝的《獅子山下》劇集,除有小市民奮發向上的情節,還有其他故事,如〈讀書難〉反映學生應付中學會考的壓力;〈公園〉敘述小販幻想有朝一日腰纏萬貫,但一覺醒來仍然賣餅為生;〈橋〉更彷彿與早前的雨傘運動遙相呼應:政府打算拆毀龍翔道上的行人天橋,市民群起抗議,衝出馬路,堵塞交通,反映官民衝突和民眾力量(誠然〈橋〉的結局為政府順從民意,重建天橋,和雨傘運動有異)。《獅子山下》劇集可謂當時香港社會的浮世繪,反映香港人的眾生相,其意蘊、內涵遠超習以為常的「同舟共濟、刻苦耐勞」。陳銘匡在論文〈從《獅子山下》到「許冠傑金曲」到《始終有你》──「香港人的歌」與香港人有什麼關係?〉也指出,羅文主唱的〈獅子山下〉歌曲於聽眾本具有豐富意義,如鼓勵聽眾堅持不懈、讓聽眾想像或懷緬昔日香港等。2003年七一遊行前夕,更有人將此歌曲配上八九民運、沙士疫潮等新聞片段,放上互聯網,以同一段歌詞勉勵香港人不畏強權、追求自由,推動市民上街遊行。由此可見,「獅子山下」本來含意甚廣,不限於所謂拼搏、刻苦、堅持。
然則,何以我們大都認為「獅子山下」反映的是「同舟共濟、刻苦耐勞」?這既因為〈獅子山下〉的勵志歌詞道出不少人的心聲,也因為有心人的推波助瀾,正如呂大樂所說:「所有社會記憶的建構都是一場社會力的角力」。區家麟指出,政府及建制主張「獅子山下精神」,始於2002年。當時科網股泡沫爆破,經濟再陷低潮,前財政司司長梁錦松發表財政預算案時,借〈獅子山下〉的歌詞,勉勵香港人共度時艱,引起一股〈獅子山下〉熱潮。其後沙士來襲、經濟復蘇、金融海嘯,政府和建制不時重覆此論調、播放〈獅子山下〉歌曲,提倡個人努力及社會和諧,暗地迴避政府失誤的責任。「獅子山下精神」或被故意「斷章取義」,消減市民怨氣,為政府搽脂抹粉,此乃建制壟斷話語權之後果。
「只要刻苦拼搏,就能出人頭地」的說法,乃以偏蓋全。周永新接受訪問時稱,「獅子山下精神」為人美化,當年市民終日拼搏,乃不得已,只因生活艱難。他認為香港基層市民從未擺脫貧窮,只是貧窮的含意有變,如五十年代市民或三餐不繼,六十年代生活開支捉襟見肘,七十年代市民則擔心下一代有否升學(即向上社會流動)機會。從中可看出「努力就會成功」於部分基層市民,僅為黃粱美夢。即使八、九十年代香港向上流動機會較多,社會流動性仍為「開放而不公平」,即向上流動機會不均。黃偉邦和呂大樂在1992年的研究發現,上層階級兒童向上流動的機會,較下層階級兒童高十倍。以向上流動的主要途徑──教育為例,主宰教育程度高低的非個人努力,而是家庭的經濟資本(財力)、社會資本(人脈)和文化資本(由父母提供的教育、知識、技術等)。因此「獅子山下精神」並非成功的萬靈丹,難怪現今許多年輕人對此不以為然。
而且濫用「獅子山下精神」,將衍生至少兩個桎梏香港發展的弊病。其一,迷信個人努力可解決所有生活問題,或令香港人輕視集體爭取制度改革(陳冠中一針見血地指出香港人的短處:「不在公共領域集體爭權益,只作私下安排」,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八九十年代的移民潮),也忽略政府施政的問題。其二,認定安定繁榮勝於一切,或令香港人過份重視物質利益(如搵食之薪金),文化保育、創意產業、政制改革等「非物質」發展裹足不前,公民權利不得彰顯。
簡略追溯「獅子山下精神」的建構和弊端後,就能看出在獅子山上掛起「我要真普選」直幡的意義:宣示香港人的新核心價值。我這一代珍重和爭取的不僅是真普選,還有其背後一連串價值和願景:民主、自由、人權、公義、開放、多元;我們希望以香港為家,不願它被摧毀;我們希望免於恐懼地生活,不要因說出不合當權者心意的話而入罪,不要因上街被警察追打;我們希望有真正的、廣闊的公共空間,畫我們的畫,唱我們的歌,過我們的生活,做我們的夢;我們不要一個滿口「理性」「溝通」但既固執又不溝通的政府,希望有權選我們的代表,譜寫我們的未來……「我要真普選」直幡,便是願景的象徵,乃英國學者John B. Thompson所說的符號權力。當我們缺乏Thompson所提出的另外三種權力──武裝權力、政治權力、經濟權力,我們只能捍衛符號權力,重奪我們的話語權,寫我們香港人的故事。
我們會否贏出這場角力?不知道。建制壟斷「獅子山下精神」之舉,蓋過2003年七一遊行前以〈獅子山下〉呼籲香港人抗爭的嘗試。然而當「獅子山下精神」漸受質疑,「我要真普選」直幡高掛,在各處生出大大小小的黃花,確為在日益肅殺的秋風裏使人驚歎的動人風景。假如不想「明日黃花蝶也愁」,唯有堅持不懈,宣揚新核心價值,「放開彼此心中矛盾,理想一起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