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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舊】懷舊在二零一四 – 袁源隆

2014 年 4 月 28 日

我城都在談懷舊,說集體回憶,講以往的美好時光。有人會揮動港英旗叫喊港督歸來;有人會在深夜聽張國榮的《有誰共鳴》、梅艷芳的《似水流年》來懷緬已逝去的那一個年代;有人看《胭脂扣》、《歲月神偷》;有人會每天瀏覽「香港舊照片」專頁憑弔已遭拆卸的建築,再對比當下面目模糊,叫人大感陌生的社區。懷舊在我城已成為一個文化現象。眼見「懷舊」(Nostalgia)風潮於此時此地興起,疑問頓生,究竟什麼是懷舊?

日前又見港鐵公司以「心繫生活35年」作宣傳活動,附上一張張舊日地鐵車廂中的照片,讓人懷緬「那些年」的情愫。實際上,我們對於地鐵沒有甚麼特別的共同經歷,亦沒有對其投放太多的情感。現在,我們對港鐵公司差不多就只有「恨」——恨其加價,恨其事故接連發生——根本就談不起要就地鐵來懷舊一番。由此可見,懷舊在現代社會或許已經成為了其中一種商業手段,透過虛構的「集體回憶」——更準確地應稱為「創造記憶」(invented memory),在大眾心目中建立正面形象。

於是,我們不禁要提出幾個問題。先退一步想,何謂懷舊?然後,要思考的是,懷舊在現代文化社會有何作用?最後,懷舊在二零一四,又是何物?

懷舊風潮起於個人成於社會

先試圖定義「懷舊」。「懷舊」原是指因思鄉而產生的情緒,由兩個希臘字nostos(返鄉)及algia(憧憬)組合而成;後來泛指對過去日子——對時間、事物以及回憶的浪漫化與美化。懷舊所指向的對象通常是基於事實,卻又偏離現實,所以是精神上,而且抽象,存於想像之中。這個文化現象表層意義看來是指向過去,其實不盡然,我們是在一個與過去事物、人情有因果聯繫的現在世界,選擇性地連繫到美好的過去,把痛苦那部分忽略,企圖重構往日,再導向未來。簡單而言,是對現實的否定,對過去的肯定,對未來的參照;也是一種現實與過去的碰撞、緩衝、拉扯。懷舊在兩個層面上體現:個人心理層面和社會文化層面。個人心理體驗層面與社會文化層面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兩者分別獨立發展,又互為影響。

個人心理層面上,懷舊,正面來看,是留戀成長中的生命經驗;負面來說,懷舊是哀悼(Mourning)一去不復返的歲月,又或是自我救贖(Self-redemption),重溫舊日的夢想。這些生命體驗大多都是美妙的,例如戀愛的甜蜜時光,與家人共度天倫的愉快。不同人的懷舊對象不同。最能突出這種個人心理的懷舊就是九把刀著作《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戲中沈佳宜就是個懷舊的符號。把符號放大來看,懷緬的是和同輩揮霍整個高中的青春。九把刀憑著此書追憶往昔,作精神寄託。

社會文化層面上,懷舊可能是一件集體事件,對於過往某種文化的認同,對傳統價值觀失落的集體悲情。這超越了個人的情感體驗和心理層面。社會性的懷舊與現實問題連結,某些文化信念在發展中消失,群眾從而產生集體悲情。阿巴斯(Ackbar Abbas)指懷舊生活經驗與記憶的重建,喚起對過去的歷史回憶。集體悲情——由大眾傳媒、社會眾人合力重建——供這個時代的人逃避在現世的焦慮,並從那些重建出來的歷史回憶之中,得到共鳴,與其他公民有共同特徵。就如保育中環天星碼頭一樣,大家對於其拆毀有集體悲情,亦從悲情之中得到共鳴。

總言之,懷舊是一種精神的冀望,予人一種有所歸宿的感覺,成為一種心理安慰。眾多個體懷舊集成了社會性懷舊,社會性懷舊又帶動了個體的懷舊,互相影響。懷舊,現已為一個普遍的後現代文化現象,甚至是新潮流。懷舊是一個龐大的概念,與時間空間、記憶、發展、認同感等都有關係。

 

懷舊源自回憶的美感 現實的無力

探討了何謂懷舊。我們應該退一步想,為什麼我們要懷舊?

懷舊無可置疑地源自時間的不可逆轉性。現今社會發展的速度不斷加快,一切稍縱即逝,片刻即成過去,過去變得朦朧且遙遠,容易被淡忘。實際度過的時間與身心感受的時間有著落差。時間的不可逆轉性帶來了懷舊。筆者想到有兩方面:

我們與往日有距離,距離產生美感,以前的東西顯得特別具吸引力、美麗,我們想要留住過去,遂產生懷舊。尤其是在社會文化快速變動的現代社會,流行文化摻雜了網絡潮流、社會形態,相隔幾年就會出現對過去年代的回憶。在二零一四年的今天,懷舊已經可以是二千年以後的歌曲、電影和政治事件,筆者見到身旁同學已經會對Cookies和Twins投放懷舊情緒。懷舊的過程是美好的,因為它是對回憶的「遴選」,以自身價值在記憶領域中挑選真正美好的,和被想像成美好的去懷舊。一切美好的——無論是舊日時光、失落的傳統或歷史也好——都藉懷舊在腦海重建。回憶Good Old Days得到快樂,於是我們懷舊。

另外,我們對於「當下」感到無力、迷失及恐懼,於是要透過懷念過去找回身份認同。這方面在香港特別明顯,阿巴斯指出,九七前香港是個「消失的空間」(Space of Disappearance),空間的形成變化迅速,其變化亦因境外事件、境內單純追求進步而加速,新與舊同時發生,連續與斷裂並存,消失成為了常事,這削弱了香港人的「歷史連續感」,這感覺一直在九七後延續。詹明信(Fredrick Jameson)對懷舊的討論與此不謀而合,他認為歷史毫無深度可言,歷史與時間都是以割裂的形式展現,於是懷舊文化產生。香港人天天見證城市中各微小事物的突然消失,生活經驗的突然中斷,文化的斷裂感對於四周環境只有茫然,這激發起文化認同重構的衝動,既然現今人事有著極不穩定性,情感無處寄托,我們惟有從過去和記憶裡追尋「屬於自己的東西」。我們藉懷舊帶來的歸屬感和認同感,確認與其他人享有共同特徵,而證明自己屬於這個社會,找到自己的文化身份。

法國詩人波德萊爾認為「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和偶然。」懷舊正正協助調解現代性為人們及社會帶來的問題。懷舊成為了一種手段,由舊日過渡到現在,連接至未來;緩衝因為時間太短暫而帶來的心理落差;應付無數偶然的消失而產生的茫然。

 

懷舊影響廣大涉文化商業政治

懷舊,即是回望「過去的現實」。這能從現實生活喚起「過去」的生命;懷舊的人承擔起記載傳統、延續歷史的責任;在重建舊日生活的過程中,我們同時在發掘自己的「源頭」。

如前文所言,懷舊幫助人們找到文化身份。在後九七時代,香港跟其他殖民地一樣,體驗了後殖民地文化失落,我們不能透過古蹟這類現實物質去找回我城的歷史、社會記憶,我們好像沒有共同的過去。於是,我們惟有透過各種懷舊的表現方式令歷史再現,建立文化身份。表現方式例如電影《歲月神偷》、歌曲《喜帖街》,近幾年興起的面書專頁「香港舊照片」、「舊課本」、「香港懷舊」等都是隱含了港人的歷史無力感。文化評論人洛楓認為「香港電影的懷舊熱潮,其實是一種追尋自我歷史的做法」,這樣的看法可以套到繁瑣種種懷舊方式之上。懷舊可以說是一個「藉口」,讓我們對香港歷史和自身處境追尋——即使不盡不實都好。不過,就如田邁修所說:「文化身份既非事實,亦非由教授來決,而是大眾想象力的產物」,本來港人的文化身份就是模糊,那麼靠懷舊的想像力去塑造自已獨立的身份認同,又有何不可?

另外,懷舊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無可避免地添上了商業價值。懷舊被文化產業所統轄,被當成賺錢工具。商家製造「過去」,把懷舊視為一種綽頭,從精神層面的懷舊硬生生拉到現實,透過勾起消費者對往日的想像和情感投射,繼而牟利。本文開首已有提及港鐵濫用懷舊情緒,作彆扭的宣傳。日常生活中,此現象亦不難看到,就像海洋公園在2012年開幕的「香港老大街」,裡面「回復」了昔日的香港景緻,有五十年代的老電車、雙層巴士、中環天星碼頭鐘樓,更售賣舊日街頭小食。據說海洋公園更特意向建造鐘樓銅鐘的公司買入銅鐘聲響系統,製造出富有懷舊味道的鐘聲。讀起來才覺荒謬之事,天天在香港上演。懷舊的美感無聲無色地被吸納進商品生產之中。

政治為人人之事,懷舊亦避免不了「政治化」。在香港,現實政治環境的苦悶造就了人們追憶九七前殖民地時代的安穩,反映對現狀的失望。懷舊可以營造政治議題,去捍衛某些價值。八十年代至九七前,大部分人對一國兩制實行後的香港顯得焦慮,認為香港將會消失。於是,大量懷舊電影相繼出現,由《胭脂扣》到《阿飛正傳》、《我和春天有個約會》皆著力重塑六、七十年代的生活面貌。套用哲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iamin)語:「凡是變成影像的總是一些將消失的東西」,當時港人對政治的焦慮反映在懷舊電影風潮上。舉近年的例子,如在遊行示威中,愈來愈多人揮動港英旗,一方面以表懷念我城在港英時代殖民統治下的自信、整潔、奮鬥、社會向上性、廉潔等價值;一方面是對現今的哀悼,對未來的灰心和失落。懷舊以集體記憶為基礎,作政治表達和宣洩。但筆者在前文亦有言,懷舊是對過去的選擇性回憶,我們在這紛亂的環境中,更應摸清現實,拒絕停留在過去。

 

結語:懷舊在二零一四

卡夫卡:「回想的本身就是悲哀,至於回想的對象,就更不要說了。不可沉浸在那東西中,那對你,對我,都是一無用處的。誰都知道,那樣並不能加強以前的立場——根本已經沒有那種必要——反而削弱現在的立場。」

也許卡夫卡的話說得準確,回想本身就是悲哀。概括而言我們都是對現實不滿,才選擇逃避,把過去浪漫化成「黃金」年代。在年輕人心中,懷舊某程度上更是一種流行,因為香港是「消失的空間」,缺乏物質的緬懷對象,新一代迫於無奈才會把心靈寄託在許多根本不是屬於我們的過去。

懷舊從來都不是一條出路,在2014年的香港更加不是。雖然我們在懷舊的過程中尋回屬於「香港人」的身份認同,甚至對於社會共同體的歸屬感,但始終懷舊的想像是失真的「事實」,懷舊常落入虛無主義的深洞裡,我們因而抽離現實,將「現在」陌生化,與「當下」保持距離。這是危險的,一直懷舊並非解決政治社會問題的辦法。

既然我們已從懷舊中尋得「香港人」這個獨特、非中非英的文化身份,了解到裡面的特質,更應該投入於「現在」的社會文化,不能「削弱現在的立場」。對自己的價值信仰及文化體系珍而重之,維持文化的自主性,延續下去。我們要保持開放交流心態,卻不能任由大陸或其他地區掌控自己的利益取向。不論電影創作,歌曲生產,抑或是其他文化產業,都應守著本土底線。在2014年懷舊依然連結著過去,導向未來港人的處世和發展。

四月號《學苑》社會文化專題書寫「懷舊」,希望立體地呈現「懷舊」的真實面貌。先透過懷舊去追溯自己的文化身份,再有寫「忽然懷舊」的風潮,亦會從影評及書評角度側面地看懷舊文化現象。每篇文章有同樣的指向,叫我們思考到底在2014年的今天,我們應該如何好好地作「香港人」(HongKongese),活好當下?即使此時此刻我們會對香港的前景灰心,甚至絕望,但絕不能對以往的香港顯得沉溺,過度抱擁。這樣會喪失過去的原味,掩藏真實的內在,同時亦窒礙香港本土文化、以及自身的文化身份的發展。當下有更多值得去深入體會的,不斷變化的內在價值,我們不應只停留在「懷舊」,而是要前進——重新認識香港,扣緊過去與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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