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羅銳潛
飛機告別藍天白雲,徐徐降落桃園國際機場。從飛機俯瞰,金黃與翠綠的農田櫛比鱗次,小房屋散落在廣闊的平原。優美的景色使人舒懷,沒有香港高樓的壓逼感。剛下飛機,頗為口渴,誰知轉彎就有一部飲水機,且有三種不同溫度(冷水、溫水、熱水)任君選擇,很是細心。信步於台北街道,不怕無處如廁,因為每個捷運車站都設有洗手間,還有飲水機,為乘客着想。
我不禁想起香港。香港國際機場有飲水機,但只提供冷水;市區的港鐵車站大多沒有洗手間,飲水機更聞所未聞。如此不近人情,都是「成本效益」作祟:為減省成本,有開支無收入的洗手間和飲水機自不多見;為增加收入,港鐵車站內多設商店,連車站上蓋也發展一個個地產項目。
香港人重成效、成績的思維,可從遠行窺見。朋友曾說:乘飛機抵港的香港人,只要「扣上安全帶」的燈熄滅,立即變回「香港人」,趕緊收拾行裝。那時我很同意這看法,如今我想補充:香港人即使旅遊都很「香港人」。例如去南韓的航班大多午夜起飛,清晨到埗,就不會「浪費」一日時間。另一位朋友到南韓旅遊,回來後說第一日很辛苦。連旅行都要「機關算盡」,何苦呢。
「中環價值」多年未除 教育之害根深柢固
這些問題僅是表象,癥結是許多香港人信奉龍應台十年前在香港大學演講提出的「中環價值」,即「效率」、「成績」、「發展」等概念。她一針見血地說:「建築氣勢凌人,店舖華麗光彩,英語流利、領口雪白的中產階級在中環的大樓與大樓之間快步穿梭。也就是說,中環代表了香港。」這也許是現實香港的「核心價值」。其成因很多,例如香港人「過客」心態濃烈,只望有瓦遮頭、三餐溫飽;香港人「務實」而功利,搵錢至上;香港人得閒死唔得閒病冇時間冇精神,不關心生計以外唔關事的社會問題;香港政府自港英年代到今「去政治化」,視香港為經濟城市,政策重發展輕文化(土地政策優惠美其名為發展商的地產商,文化議題卻無專門問責局處理)、重經濟輕社會……
我想強調教育的問題。香港教育是一間大工廠,其產品大多是經濟機器中微小而身不由己的齒輪。香港教育以考試主導,如呂大樂所言「只求達到目的不作其他考慮」。陳冠中說他的同代人試後忘記所學,擅長隨機應變,沒有理想包袱,不求宏大深遠,用最有效的方法過關,獲取最快的回報。這種心態用於社會便是做「專業人士」、搵快錢、重效率。教育只留了「專業」一條路,直通紙醉金迷的社會。香港人自小不質疑遊戲規則,只知要按規則玩得出色,少時求分數,成年追名利。
有人也許會反駁:龍應台演講後十年,香港不是經歷了大變嗎?保天星、護皇后、反高鐵、守菜園,更多人關心集體回憶、身份認同、本土意識,有人探索石屎森林以外的生活模式……年輕人似乎逐漸擺脫「中環價值」的桎梏。梁文道接受訪問時說,近年「最正面積極的變化就是香港年輕一代很有朝氣……他們想改變香港……他們不再相信過去的成功模式……他們會反省香港一直以來的邏輯」。
這是可喜的現象,可惜尚未普及(以上幾次保育抗爭都失敗)。單論教育這個原因,學子仍然看重成績。除了變更公開考試名稱、增加通識科和(不影響成績的)校本評核、減少幾篇範文,三十年前和現在有何分別?成績最好的學生多爭奪醫、法、商科學位,稍次的學生也想修讀,只是不能。大學中多數同學甚重GPA(選好grade科目,試前「勁過」活動和「過三爆四」等話題多不勝數)。病因未去,積疾難消。十年來,香港最大型的「文化盛事」,恐怕仍是由貿易發展局主辦、被彭志銘稱為「書墟」的香港書展。除名星出版的刊物,最多人關心書展「一本七折三本六折」或「一百元n本」的優惠。參加「文化盛事」,如意算盤仍是優惠和低成本,其他文化活動有多少人留意也就不言而喻。
「中環價值」無以為繼 個人社會皆受其害
「中環價值」壟斷香港,後果或怵目驚心。翻閱小思的《香港文學散步》,原來魯迅曾來香港演講;〈落花生〉作者、前港大中文系系主任許地山,提倡「思想自由、兼容並包」、五四運動時全力營救被捕學生的蔡元培,《呼蘭河傳》作者蕭紅,都默默無聞地葬在香港;雨巷詩人戴望舒曾身陷域多利監獄……俱往矣!我們有着學者阿巴斯(Ackbar Abbas)提出的「逆向幻覺」(Reverse hallucination),觀察不到存在的事物。為了「效率」、「發展」,明明存在但「無關痛癢」的歷史、文化、往昔生活便被遺棄。家,正正充滿回憶。家人的合照、好友的禮物,必定珍而重之地安放好。如果香港是我們的家,你會隨便忘記過去、扔棄故人遺物嗎?只有高樓大廈的香港,和台北信義區、上海浦東、紐約曼克頓有何分別?
即使以「發展」和「效率」的角度思考,獨沽一味「中環價值」,香港經濟坐吃山空。有人質疑本土文化、城市特色虛無縹緲,不如實在的利益。看看現實吧:香港經濟產業單一,外有星洲上海競爭,內無大刀闊斧改革,依賴金融地產,融入大陸市場。沈旭暉指出,當香港經濟與大陸融合,自身優勢日漸消退;當大陸掌握香港原有的軟件,香港經濟難重新建立國際網絡。他提出「威尼斯化」也許是香港的未來:威尼斯曾是全球金融中心,但欠缺其他產業,自從地緣政治角色終結,便失去在世界經濟的影響力。如今遊人到這昔日都會,懷緬前塵往事,惋惜鳳去台空。香港也會作繭自縛嗎?讀讀陳冠中的〈我這一代香港人〉,看他分析香港過去之成功源於擁有活力充沛的文化和空間,而非「中環價值」,也許是當頭棒喝。
「中環價值」也主宰了我們的生活。有人辯說:我們不過追求「小確幸」,「中環價值」至少可保兩餐溫飽,有何不可?沉醉於「你們的幸福」看來不錯。可是,有否想過為何尋找「小確幸」的地方,總限於幾個大商場?幾個大商場的餐廳店舖,又限於幾間連鎖大集團?珠寶店的眩目金光蓋過有特色的路邊小店,領匯和連鎖店扼殺貨品價廉物美的店舖……選擇越趨單一,價格日益昂貴。這還是從前的「小確幸」嗎?這不是收益、方便重於一切的惡果嗎?
再者,有些人的長處無法在課室或辦公室發揮,應在廚房、設計室或舞台一展所長,但香港認定只有「專業人士」才成功。學者朱耀偉在《繾綣香港:大國崛起與香港文化》說,假如著名足球員美斯在香港有個弟弟,即使球技與兄長不分伯仲,仍無用武之地:要補習溫習預備考試;即使成為球員,也無觀眾也無路。而且,假如他是個本地少年,他的家長會如何扭盡六壬阻止他成為球員?為「成功」浪費天賦放棄夢想,不可惜嗎?但不少人的一生就這樣被困於主流價值的五指山。
「中環價值」不僅支配個人和社會發展,更牽制政治改革。討論政治議題時,「成本」、「發展」等陰魂不散,無怪建制派「反佔中」的藉口,多與成本效益有關:「塞車」、「阻住搵食」、「影響穩定繁榮」……「搵兩餐」的香港人一聽動心,正中建制下懷。許多人說香港人寧願逆來順受,不敢揭竿起義,又說越「成功」的人越不抗爭(這說法不也犯了「名成利就=成功」的通病?),實乃香港人自忖抗爭成本太大,事業前途拎得起放不低,所以退縮不前。
變革非無方 難於上青天
「中環價值」非一無可取,但現在香港優勢漸盡,缺點叢生。有出路嗎?有,但難行。
假如重效率、成績已成為香港「核心價值」之一,解決方法便是提倡另一價值──多元並包、重視文化、以人為本。教育是改變思想的途徑之一。教育學學者鄭燕祥曾語重心長地說,學生除應付考試,更應多讀書,令眼界更開闊,思考更深邃,相信自己能主宰命運,開創事業。假若香港青年不為「專業」之路所限,掌握自己的人生,個人成長更圓足,社會發展更多姿。香港的教育制度也應斟酌損益,例如德國大學教育與職業教育並行,分別着重學術與實踐,提升大學外其他出路的地位,可資參考。除了改變思維,還要有所行動,打破「逆向幻覺」,重新發掘這城市的活力和文化:歷史建築、街頭表演、特色小店……李歐梵說,若不想淪為無特色的通屬城市,關鍵是文化活動。只有蘊含獨特風采的大城市,才能吸引人才定居,當然也令市民歸屬感更濃,生活更豐足。
我們也要逼政府改變政策,因為如龍應台所說,民間的力量終究有限,文化政策和藝術教育須由政府承擔責任。我們要抗議不合公義、欺壓弱小的文化、環保、社會政策,提倡新的政策和願景,不能只用「發展」與「效益」的角度決策,也要重啟延宕十幾年的經濟改革,發展金融地產以外的產業。我們要摒棄那些仍沉溺「中環價值」的民意代表,假若香港迎來無篩選的真普選,我們要否決空談經濟發展、無視香港歷史文化、生態環境、社區人情的候選人和政府。
我們不是喜歡旅遊嗎?人在彼邦,除了飲飽食醉搜羅平貨,也可靜靜想想當地的魅力何在,例如在香港人喜愛的台灣。淡水的老街上,小店如繁花盛放爭妍鬥麗,遊人應接不暇;源自歐洲的紅磚建築比比皆是,為小鎮添幾分古早恬靜的氣息。走到海邊,音樂人各顯神通,柔和的旋律蕩漾半空,交織着清涼的南風,沁人心脾。眼前是淡水落日,心裏想着灣仔的囍帖街被拆;那區從前好幾條街開滿攤檔,仿如台灣的夜市,如今只剩春園街苟延殘喘;屯門黃金海岸的「黃金蒙馬特」去年停辦,日暮藝墟何處是,煙波不見使人愁。當香港清拆舊區興建高樓,抹殺歷史與建築特色,台灣卻把老街變成旅遊景點,既讓人放緩腳步,細味歲月的積澱,也發展了旅遊業。陳冠中在〈現在讓我們捧台北〉說,台北市區歷經清拆、建設,還有不少地區並存着不同年齡的建築,地標與一般人感情深厚的普通建築共生共榮,公共空間生機勃勃,受惠者是台北居民。他說:「台北就是在這方面做得比北京、上海和香港都好太多,也解釋了它的生活質感。」城市不只是工作和生存的地方,還是休憩和生活的家。
台北的天空比香港藍,歷史建築保存得比香港好,生活節奏比香港閒適(捷運車站扶手電梯的速度比港鐵的慢),但不得不告別這座動人的城市。晚上回到香港,望出飛機窗外,擠滿了與天比高的建築,單調地在黑夜閃閃發亮。一闕歌詞掠過腦海:「心裡猜疑,恐怕這個璀璨都市,光輝到此。」要扭轉香港的命運,也許只能釜底抽薪,「佔領」心中的中環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