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譚天悅
一陣機器的長鳴震穿了耳膜,我猛然驚醒,意識還是迷迷糊糊。我身旁一個穿白衣,頸上繫著耳筒的男士趨我前來,向身後的人說:「她醒來了,維生指數良好。」接著他定睛看我,問:「你記得你是誰?今年多少歲?今天又是甚麼日子?」我的頭疼起來,腦海中有零碎片段,伴隨著Greensleeves的音樂。我開始記得我要考上Band 1名校、我要贏、當個I-Banker、讀三大、我要贏、考好公開試、鋼琴八級、我要贏。
這些我都知道,但我卻不知道我是誰。
那位貌似醫生的男士看著我受驚的表情,向我解釋:「你是應屆考生,前兩天往面試時突然情緒不穩,之後暈倒了,隨即送往我們醫院來。」他稍停一會,續道:「我們尚未查出你昏厥的因由,可能是壓力太大。你已留院觀察數天,大學金融系催促你快點面試,一會兒出院就可以面試了。」他一邊說著,漫不經心地拿起我的牌板,在上面打了幾個勾,再向護士交代我的狀況,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我依舊一臉茫然,怎樣也記不起任何事情,一股不安蔓延全身,我害怕讓別人知道。護士似乎沒留意我惶惑的神情,自說自話地對我說:「你應該沒有大礙了,現在喝點水吧。你家人在門口等你,說那個面試很重要,我想你這名校畢業生,絕對可以應付的。隔鄰病房有個女孩被唸書逼瘋了,只不過來自普通中學罷了,卻整天嚷著要自殺,真麻煩。」她把一杯水遞進我手中,我兩手捉緊水杯,慢慢將它流入乾涸的喉嚨中。護士仍在喋喋不休地談論其他病人,我假裝沒有聽見,放下水杯後,又躲進被窩裡。
護士走出了病房後,我慢慢地離開病床,怎知雙腳不聽使喚,要一拐拐才能向前走。我看到醫生放在我床尾的牌板,拿起來一窺究竟。略過了艱深的醫學詞彙,我找到病人紀錄,就定睛看著。醫生寫上:「無需腦掃描,經精神科檢查後,懷疑病人情緒過激所致,已處方少量鎮靜制,批准出院。」揭至下頁,三年前的紀錄上是雜亂無章的陌生字跡,那裡寫著:「病人因學習壓力多次以利器割腕,有自殺傾向,急需轉介至精神科」,但隨後有人在那段診斷上用紅筆打上一個交叉,並蓋上「無需跟進」。我心中孤疑、用力閉起雙眼,嘗試從空白的腦海中喚醒這段記憶。我聽見「你的功課完成了沒有?你是個資優生怎麼可能唸得這麼糟,鄰居的女兒比你好多了」、「五星星」、「要做就做最完美」,我看見抽屜裡的美工刀、我嗅到濃烈的血鏽味,我感受左手一陣創痛。我睜開眼把病人服的衣袖拿起,左手手臂早已滿佈數條淺淺、不規則的傷痕,它們像是告誡著我叛逆的後果是痛苦的,要成功,就要爭氣,走上旁人為我苦心經營的道路——學習、再學習、當個成功人士。
病房門再次打開,聽見高跟鞋的踱步聲,我跑回被窩中探出頭來,看見門外走來一個目光凌厲的女人,她倚著門邊盯著我,狠狠地說:「Alexandra,不要再裝病了,你知道媽媽花了多少心血培育你嗎?只差一步,將來能否成為出人頭地,成為I-Banker就看你了。」從這個女人的口中,我總算得知了兩件事。首先是我的名字,其次,這個女人是我毫無印象的母親。我出於本能地勉強回應一句,嘗試從記憶中搜索她的臉。
她沒多看我一眼,逕自拿出電話查看,如那位護士一般自說自話:「你中午十二時面試,媽媽跟金融系的Auntie May打過招呼了,應該不會有問題的。我還要到教育中心辦講座,下次要談到如何培養子女升讀名牌中學,你準備好分享內容,記緊要提及面試必勝秘笈,那些家長最喜歡這些攻略,知道了沒有?」她接著走到我的身邊,打開病床的抽屜,拿起一個沉甸甸的資料夾放進我手中,又打開衣櫃,指著內裡的整齊面試套裝,對我說:「剛替你辦了出院手續,快點換上套裝,再看一回Portfolio就出發。」
我打開資料夾,將腦袋當作一塊海綿,將所有關於我的過去記起。我不記得自己的名字、我忘記了我在做甚麼、我甚麼都沒有,只剩下無盡的讀書、考試和成績。逐頁翻開,我看見過去。
三歲,在擔任名校老師的鄰居推薦下,考進名牌幼稚園。五歲,參加資優測試,IQ達135,母親欣喜若狂,開始參與各種資優課程。六歲,為了順利考入教會辦學的一條龍小學,全家領證受洗。考獲鋼琴三級,同時開始參與每星期的泳會練習。十一歲,個人專長包括:音樂(鋼琴六級、合唱團練習)、運動(游泳、短跑、藝術體操)、奧數香港青少年代表隊十二歲,如願以償入讀著名女校,開始聘請私人補習和學習法文,為保持全級第一而努力。十七歲,Mock Exam成績理想,放榜考獲6個5**。畢業禮上得到獎學金和優秀運動員。
可是現在我的手指頭不能再在黑白鍵游走、僵硬的四肢無法在競技場上奔跑,一句法文也說不出來,我什麼都忘了。我再翻到寫上我名字的「學生學習概覽」,在獎項一欄上,我發現我曾是音樂節優勝者、演奏級L1、中學校際田徑比賽Division One校隊代表,我更是數個獎學金的得主。我翻到最後,有一篇名為一千字的學生自述,當時的我是這樣想的:「我選擇金融系是因為我相信金錢可以改變社會在中五一次的義工活動中我身處唐樓之中的板間房中探訪居民當他們抱怨政府未有建設足夠公屋時我心生一個念頭如果我能當上地產商在經濟學的供求定律下大量推出私人單位給板間房住戶那房屋問題就能解決同時也可以賺取一筆可觀的利潤」
一看之下,我就失笑了,怎也不相信我會親手寫出如此邏輯不分、毫無人性的文字。究竟我忘掉的人生是如何走過來的?
我慌忙地一頁一頁揭去,親手觸摸每張印有我名字的證書,我卻找不到我的家人、朋友和興趣,除了成績,我一無所有,只是一個甚麼也不懂的軀殼。只論成功的社會把我迫進了死胡同,用各樣的標準量度我的人生,潛移默化地製造一群盲目追隨建制的順民。不安的情緒再次騷動,我的頭劇烈疼痛,登時喘不過氣來。
母親焦躁地敲著房門,我力圖掩飾失措,撐著身子,吃力地把自己塞進套裝裡。套裝像是枷鎖,使我無法自如,又無力抵抗。我知道接下來的面試將會是一場悲劇,或是一套引人發笑的肥皂劇,因為誰也不相信高材生會如斯失態。細看鏡子裡的自己,與街上眾人無異的我穿著倒模似的西裝,同時帶著空洞的眼神,驚覺無色無味卻吃人的都市傳染病早已盯上了我,而我卻無處何逃。
我害怕失去記憶,卻更懼怕這個荒誕的社會不再陌生,失常有一天會成為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