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鈺筌
在回憶之中穿梭,在宇宙之中漫遊,在時間之中往返,Christopher Nolan 所執導的電影,總是讓 人頭暈目眩。筆者下筆之際,正值 Nolan 新電影 Tenet 上映之時,熱潮過後,筆者心血來潮,將 Nolan 的幾部電影重看一次,驚覺他的電影內藴藏豐富的哲學思想,從蝙蝠俠三部曲對正義和道 德批判,到 Interstellar 重新定義對「愛」的主觀性都值得我們思考。
《Memento》
《Memento》,一張作為提示的 memo 紙成了電影的中心思想。電影以男主角 Leonard Shelby 在一間汽車旅館中接到一名陌生人電話作起首,幾年前 Leonard 和妻子在家中發現兩名劫匪,劫 匪見事敗便起殺心,意圖將 Leonard 和妻子滅口,其中一名劫匪先姦後勒殺了妻子,Leonard 繼 而反抗殺死劫匪。然而另一名劫匪則從後擊暈了 Leonard 並成功逃脫,逍遙法外。Leonard 在事 後患上順行性失憶,不能創造新的記憶。Leonard 立志報仇,靠着即影即有的照片及身上的紋身 記住自己的目標,追緝真兇。然而,隨着電影的進程,也開始揭發了事情的真相。原來 Leonard 妻子的死亡是他自己造成的,綁匪其實沒有殺死 Leonard 妻子。Leonard 妻子在他患上順行性失 憶後傷心欲絕,難以釋懷,認為 Leonard 只是假裝患病於是測試 Leonard,刻意不提醒他已為自 己注射治療糖尿病的胰島素,結果 Leonard 不斷為妻子注射治療糖尿病的胰島素,妻子也因藥劑 過量而死。不能接受殺妻現實的 Leonard 被心理防衛機制修改了記憶,幻想成是綁匪殺妻。
記憶——人的同一性
英國著名哲學家 John Locke 曾提出人的同一性是基於記憶,一個人能夠繼續成為同一個人是基於 他能夠回憶起前一段的記憶,人的存在是基於意識而不是基於物質上。Nolan 將電影各以往和現在 的片段交錯,我們仍能透過患有順行性失憶 Leonard 的第一身視覺,拼湊出事情的全貌。Leonard 的迷惘不單單是對事情的不了解,更是對自我存在的懷疑,他將報復殺妻仇人的目標、對各人物 觀感都紋在自己的身上和畫在即影即有的相片上,利用紋身和相片取代記憶,並且深信它們,因 為這是「他」自己所寫的。不過,如同他說一般「Memories are unreliable」,這些紋身和相片 有着他的主觀感受和偏見,在 Teddy 向他坦白一切時因發現以前的自己向現在的自己説謊而崩潰。 在電影完結時我們能夠看到他將 Teddy 的車牌號碼紋在自己的身上。Leonard 如同在提示另一個 會在未來操控自己的人般,失去自我同一性。
《Interstellar》愛是甚麼?
愛到底是一種甚麼東西?電影中 Cooper 與 Amelia 對飛船的下一個目的地有分歧,Amelia 想再 見她的愛人 Edmund 因而建議到他的星球,Cooper 反對並認為根據邏輯,應到適合人類居住的 Mann 星球,兩人因此起爭執:
Cooper: You’re a scientist, Brand.
Amelia: So listen to me when I say that love isn’t something that we invented. It’s…observable, powerful. It has to mean something.
Cooper: Love has meaning, yes. Social utility, social bonding, childbearing…
Brand: We love people who have died. Where’s the social utility in that?
Cooper: None.
Brand: Maybe it means something more, something we can’t yet understand. Maybe it’s some
evidence, some artefact of a higher dimension that we can’t consciously perceive. I’m drawn across the universe to someone I haven’t seen
in a decade, who I know is probably dead. Love is the one thing we’re capable of perceiving that transcends dimensions of time and space.
Maybe we should trust that, even if we can’t understand it. All right, Cooper. Yes. The tiniest possibility of seeing Wolf again excites me. That doesn’t mean I’m wrong.
Cooper: Honestly, Amelia…it might.
在一套關於宇宙、黑洞,充滿數學公式和理 論的科幻片中談及愛是件奇怪事,普遍科學 認為愛是一種人造的物質或是一種腦狀態, 而在社會學中,愛是因為社會效益、社會聯 繫和培育下一代而存在,社會聯繫和培育下 一代。沒有這些效用,愛將不復存在,愛不 是一種客觀,而是一種主觀的存在,愛不是 科學的。英國哲學家和作家 Roger Scruton 有 着相似的想法,他認為愛的作用是建立社群。 當原來互助的關係慢慢變成一個社群,大家 的不同將因社群而磨合。在社群之中的人作 選擇,會考慮整個社群。另一位倫理哲學家 Vellemen 則認為愛是對對方尊嚴的評價。每 人都有自己的尊嚴,而每人的尊嚴是獨一無 二、無何替代。人的尊嚴包括人的理性、能 自主地透過理性設立目標和發現世界的內在 價值。理性是我們對他人的尊嚴有最基本的 尊重,而愛是一種相似的東西。 我們對愛人 的擔憂、吸引、同情並不是構成愛的元素, 而是愛的作用。然而,Amelia 卻道岀另一種 對愛的看法,愛應該是一種更高維度的物品, 或許人類未能夠有自我意識地感知愛,而愛穿越時空和空間。我們會毫無保留,不計回 報地愛一個人,甚至是一個已經去世的人。 雖然我們現在未能完全明白愛,但是也應該 相信它。
或許愛是一種腦分泌的化學物質,又或許愛 是一種穿越時空和引力,高維度的產物, 但 Nolan 明顯偏向相信後者。Cooper 女兒 因為對父親的愛才能意識到手錶的信息,而 Cooper 因為愛堅定相信女兒。最後 Mann 因 為求存的渴望而發出虛假的資訊吸引 Cooper 和 Amelia,到早已不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球; Edmund 的星球卻是適合人類居住的,也算 是 Nolan 對愛的肯定。
蝙蝠俠三部曲 拯救葛咸城 拯救人性
在各超級英雄電影興起之際,Nolan 打造出蝙 蝠俠三部曲。罪惡之城葛咸城是整個世界和 全人類的縮影,在醜惡的人性下,Nolan 以 三部曲提出拯救葛咸城、拯救全人類的方案。 自幼喪失雙親的 Bruce 在長大後成為蝙蝠俠, 堅信蝙蝠俠標誌代表的道德標準能拯救葛城, 他以 Bruce 的政商身份抬舉 Harvey,他作打 擊罪惡的白臉,而自已則以蝙蝠俠的身份背 後,執行私刑,將葛咸城拉回正軌,重建司 法制度和社會秩序。相反,第一集的剌客聯 盟反派覺得葛咸城多年腐敗,已無可救藥, 一直暗地計劃摧毀葛咸城。我們可以看見蝙 蝠俠和剌客聯盟的不同,即使雙方都想將建 立理想的葛咸城,卻走在相反的方向上。最 後,象徵無秩序的 Joker 想證明沒有任何方法 能拯救葛咸城,視人性、罪惡為笑話。
離瘋狂之距
尼采在《偶像的黃昏中》有一句「What does not kill me makes me stronger.」Joker 巧 妙地借用這句說話:「I believe…what does not kill you simply makes you…stranger」。Joker 的一生可謂一場可笑的悲劇,雖然電影 只以「All it takes is one bad day to reduce the sanest man alive to lunacy. That’s how far the world is from where I am…Just one bad day」稍微提及 Joker 的生平,但我們仍 可以在漫畫中了解他。Joker 原是實驗室的 助理,窮困潦倒的他決定轉型成為棟篤笑演 員,妻子懷孕並且很愛他。為了賺取生活費, 他在多番心理爭扎下決定參與劫案。在開始 劫案的前一刻,他卻接到妻子因漏電意外而 去世的噩耗,而在劫案中,他沒有參與卻因 為頭戴着與其他劫匪一樣的紅色面具而被蝙 蝠俠和警察追捕,他嘗試逃跑在急忙之時跳 入旁邊裝滿化學物的湖中,整身染白。在巨 大的心理落差之下他精神崩潰,形成現在的 Joker。每一個人只需不幸的一天便能瘋狂, 所有的道德觀念、價值和標準距離一天便能 灰飛煙滅,也只需那不幸的一天,那人便會 成為下個 Joker,人與瘋狂只是一天之隔。正 因為如此,Joker 在電影中製造混亂,甚至擁 抱混亂,證明沒有人能堅持自己的道德標準, 都會在混亂之下展露獸性。同樣地,蝙蝠俠 不殺 Joker 的原因是他堅守自己不殺人的道德 標準。Joker 知道用私刑處置罪犯的蝙蝠俠和 他一樣都是經過那不幸一天的洗禮,在殺死 Joker 後,他與放棄一切道德標準的 Joker 無 異。「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 成為怪物。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 凝視你。」
《Tenet》——時間「決定」一切
「Temporal pincer movement」(時間鉗形 攻勢)是整套《Tenet》電影的核心。這個 必勝的策略利用順行和逆行的時間,一隊先 以順行時間進行任務,另一隊則在未來以逆 行時間進行任務,因為雙方的經歷,所以在 雙方溝通下能利用有利的資訊,在任務中百 戰百勝。電影在每一刻都在利用這種策略, 從一開始未來人利用逆行時間聯絡 Sator,到男主角和 Sator 在高速公路的追逐戰, 最後的雙方大戰,都是「Temporal pincer movement」。在順行和逆行的時間中造成 「祖父悖論」──回到過去殺死自己祖父, 自己會否還會出生?電影中只是以 Neil 口中 的 一 句「What’s happened, happened」 帶 過,沒有正面迎擊這個問題。未來發生了的 已經發生,這能代表人的命運是注定的?是 否意指人失去自己掌控未來的自由?
《Tenet》之中每人的選擇已是「決定」的。 在介紹決定論之前,先要釐清它與宿命論的 分別,宿命論重視命運,每人的選擇、行動 是注定的,沒有其他選擇。然而,決定論並 不認為有命運,只是每個選擇和行動都是被 不同的因素而「決定」發生,有機會和可能 作出另一個選擇。每人在作選擇之前,都會 被前一個的選擇所影響和其他環境、個人因 素所影響,類似於因果循環,前個選擇的結 果可以成為後一個選擇的原因,根據這個邏 輯,我們能夠無限回溯,Kat 在見到未來的 自己跳下遊艇,誤以為 Sator 出軌,與 Sator 的關係轉差等因素,「決定」Kat 將會背叛 Sator。男主角自己招募自己進入天能組織、 世界不會滅亡的事實早已被決定。決定論卻 帶出了另一個問題,當人的行為和選擇都是 「決定」的時候,人還有沒有自由意志呢?
當一切都是「決定」的時候,我們便如同男 主角一般,在自己設下的劇本下與 Sator 爭 鬥。這個問題上在哲學中有三派答案。第一 派認為決定論的存在,否定自由意志,人的 存在就是這樣悲哀;第二派則認為自由意志 存在,否定決定論的存在,人是獨特的,每 一個行動和選擇不會被其他因素影響。然 而這就有自由和隨機性衝突,美國哲學家 Theodore Sider 曾舉出一個例子:幻想德蘭 修女在街上拾到一枚手榴彈,不過因為她的 行動和選擇不會被其他因素影響,她突然間 拔走扣針,扔出手榴彈,擲在一間孤兒院內,造成莫大的傷亡。一個沒有任何原因的行動與隨機的行為沒有分別,因此,即使自由意志存在, 行動和選擇必須要受到某些因素影響。第三派則提出是我們對自由的定義有錯漏,必須修正才能 將決定論和自由意志融合。
沒有自由意志的人生還有甚麼意義呢?「What’s happened, happened.」的後一句是「It’s an expression of faith in the mechanic of the world, it’s not an excuse for doing nothing.」「決定」 了的行動和選擇,不是無所事事的藉口。
結語
縱使《Tenet》在疫情間上映,其仍能逆市而走取得約 3.5 億美元的票房。電影向來是思想、文化 的載體,要把沉悶深奧的哲學思想化簡、形象化並非易事,加上它的劇情鋪排、動作音效設計也 非常出色。要數最感人一刻,莫過於 Cooper 在數十年後重見女兒和 Neil 與男主角「I will see you in the beginning」的訣別,跨越時間的親情和友情、重聚和分別。可想而知 Nolan 坐擁百萬粉絲 亦不意外,望 Nolan 執導的下一套電影能續燒腦的傳統,再創佳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