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泯劻
注意:本文內容涉及至《進擊的巨人》漫畫第137話故事進度,尚未讀到相關進度的讀者請斟酌觀看。
引言
《進擊的巨人》(下稱《進巨》)最後一本單行本將於今年6月9日上市,意味著連載11年的漫畫即將迎來結尾,最終季動畫亦於去年12月啟播。首季動畫於一三年初播出,在第一集〈致二千年後的你 西甘希娜淪陷①〉(二千年後の君へ シガンシナ陥落①),主角艾倫.耶格(Eren Yeager)目睹母親被巨人生吞,劇情明快配上精湛作畫震撼不少觀眾,筆者身邊亦有不少友人追看,本以為這只是另一套平常的熱血王道番,未有多加留意。直到七年後,筆者在朋友推薦下才拾起回看,不過很快就迷上這部作品,筆者特別喜歡第三四季《王政篇》、《馬雷篇》的文戲。
《進巨》最精彩並非WIT STUDIO作畫有多細膩、分鏡有多精彩、或是澤野弘之的作曲如何觸動神經,而是作者諫山創的編劇能力。《進巨》稱得上是懸疑作品,隨劇情推進無數懸念不斷湧現,世界觀漸漸拓闊同時,作者又會逐一解答讀者的懸念,一環扣一環同時探討戰爭下的人性。雖然諫山創本人是《權力遊戲》粉絲,但《進巨》經已超越前者,在歐美亦有不少觀眾。筆者原先還推測戰士三人組不外乎來自牆外某個憤世嫉俗的窮鄉僻壤,只是單純希望毀滅牆內世界……豈料他們的故鄉是大海另一側的軍事大國——瑪雷(Marley),攻擊帕拉迪島(Paradis)是為求增強軍事實力,抗衡日益崛起的其他國家,故事世界觀之宏闊遠超筆者預想。
究竟艾倫抑或阿爾敏.亞魯雷特(Armin Arlert)追求的才是真正的自由?艾倫是否真的擁有自由意志?抑或佢對自由的追求只是出於身上「進擊的巨人」附帶的天性?《進巨》涉獵到形而上學(metaphysics)層面,此外亦有出現鞋帶悖論(bootstrap paradox)、有關定命論與自由意志的爭議,例如艾倫以「進擊的巨人」的能力窺探未來,通過「道路」迫令其父古里沙.耶格(Grisha Yeager)殺死衛斯家(Reiss)奪取始祖巨人,命其讓自己繼承巨人能力,究竟這個決定由誰作出?抑或是大家的命運早已寫定,所有人都只是跟著劇本走?
但真正引起筆者共鳴的並非這類形而上學的敲問,而是故事中對國與國的鬥爭、民族與民族的角力下,每個人是多麼的渺小、無奈。諫山創筆下的角色塑造個個立體飽滿,沒有一個角色是絕對的反派,每個角色都為著自己、家人、同族人的生存而努力,各執一套正義。無奈弱肉強食的世界相信著叢林的法則,絕不容許懦弱、遲疑存在,「不捨棄珍視之物之人,無法帶來任何改變」,當面對困境逼不得已作出抉擇,大家都被逼昧著良知、同情心,但這亦令仇恨不斷加深、傳承,令大家的下一代承受無妄之災。
以往有人說香港人就像活於城牆內,如同家畜被圈養卻不自知,不知何日才會回想起被支配的恐懼和囚禁於鳥籠的屈辱。筆者認為現在更值得我們反思的,是如何看待「大海的彼岸的敵人」,就算面對敵人和仇恨,我們能否打斷仇恨鏈,讓大家走出弱肉強食的森林、造福後代?如沙夏父親亞瑟.布勞斯(Artur Blouse)所言:「至少,我們要讓孩子走出森林」。
因失範而起的民族主義
王政府失去絕對權威,伴隨牆教倒下,產生出帕拉迪島艾迪亞民族主義。本來帕拉迪島居民以為自己是世上僅餘的人類,因此王家亦是「人類的王」,身處於牆內最核心,被三道城牆保護著,享有絕對的權威,地位近乎神。不少人真心希望為王獻出心臟,例如馬可.波特(Marco Bott)等。瑪利亞之牆被攻破,牆壁亦受到破壞,為免民眾得知城牆是由巨人硬質化而成會引致局勢不穩,王政府於845年命尼克神父(Priest Nick)建立「牆教」,宣揚城牆是偉大的神造物,並反對於城牆進行任何改造、加固。在政教合一下,牆教地位猶如國教,得到大量民眾支持,信徒遍佈羅莎之牆(Wall of Rose)至仙娜之牆(Wall of Sina)內。只要有人質疑王政府編造的歷史和宗教,就會像艾爾文.史密夫(Erwin Smith)的父親一樣遭到滅口。
軍隊發動政變推翻傀儡王政府,並擁立本身為私生女的希斯特莉亞.衛斯(Historia Reiss)。雖然希斯特莉亞討伐其父變成的巨人,加冕後於民眾心中立下威望,但其身世亦導致王家失去絕對權威,由神變回普通人。甚至連親王政府的憲兵亦有微言,就如其中一名憲兵團高層不屑地向其同袍表示:「沒想到她居然懷上身孕,果然只是個出生下賤、徒具虛名的女王大人。」就算希斯特莉亞有權選擇伴侶,但伴侶仍需被軍方查清底世。同時軍政府決定向民眾公布世界的真相,民眾得知三座城牆並非神造物,而是由厭倦戰爭而逃往帕拉迪島的第145任王卡爾.費茲(Karl Fritz)以巨人之力築成,牆教神話亦隨之破滅。
英國社會人類學家Ernest Gellner於《Nations and Nationalism》中以建構主義(現代主義;Modernization theory)解構民族主義,Gellner從經濟及文化角度出發,認為絕大部分民族主義均是由農業社會過渡至工業社會的產物。隨著社會工業化與都市化,歐洲的封建王朝伴隨宗教失去絕對權威,君權神授、政教合一的體制逐漸崩塌,繼而出現社會失範(Anomie),面對原有的價值觀瓦解同時,人民未能建立新的信仰,繼而感到失落、社會變得動盪。為填補信仰空虛,歐洲人發明出民族主義作為新的信仰。
在得悉自己僅為世上其中一個民族——艾迪亞人(Eldians),並被世界視為怪物、飽受敵視、被畏懼著,而敵人亦將襲擊帕拉迪島搶奪資源,帕拉迪島居民有著不同反應。不久後瑪莉亞之牆(Wall of Maria)亦告光復,島上巨人被消滅殆盡,帕拉迪島艾迪亞人開始重新建設家鄉同時,亦建構出帕拉迪島艾迪亞民族主義,填補信仰空虛,解答各人心中的疑惑,同時應對來自世界的敵意。
浪漫革命過後的帕拉迪島
但不幸地,在公民社會的缺席下,帕拉迪島艾迪亞民族主義變成易放難收的極端民族主義。以總統達列斯.澤古歷(Darius Zackly)、托特.皮克西斯(Dot Pixis)司令、來自調查兵團的軍事參謀為首的軍政府偏屬鴿派,雖然同樣相信帕拉迪島艾迪亞民族主義,並希望對馬雷策動反擊以捍衛帕拉迪島本土利益,但得知艾倫.耶格(Eren Yeager)私下與薛克.耶格(Zeke Yeager)、義勇兵接觸,逼使調查兵團參與雷貝里歐收容區之戰後,軍政府認為艾倫並不受控,因此表面上同意薛克的計劃,但將艾倫與薛克分別囚禁,阻止兩人接觸發動地鳴,並密謀另覓他人承繼兩人的巨人之力。
但雷貝里歐收容區之戰後,艾倫被視為民族英雄,來自調查兵團的福洛.福斯特(Floch Forster) 受艾倫拉攏,得知艾倫的地鳴滅世計劃後,福洛開始招募志同道合的兵團成員,並因追隨耶格兄弟、認為兩人能帶領新生的艾迪亞帝國復興,而被稱爲耶格派。身為鷹派的耶格派作風強硬,主張極端艾迪亞民族主義,以全面復興艾迪亞帝國為志業,後來暗殺澤古歷總統並劫走艾倫,並發動政變推翻軍政府,協助艾倫與薛克會面以發動地鳴。
公布世界的真相前,政治一直由少數高層壟斷,帕拉迪島居民毫無政治意識與參與,只有少量如里夫斯商會等民間組織,可謂全無公民社會。結果革命過後,軍政府依舊依靠威權統治,人民亦在未有足夠公民意識及政治參與下,未能產生完整的公共意志(general will)。與此同時,耶格派煽惑民粹以鞏固實力,將艾倫、義勇兵被囚的軍情洩漏出去,傳媒亦稱「調查兵團擁權自重,因此非法拘捕艾倫.耶格,出賣義勇兵企圖獨佔利益」,相比隱瞞地鳴計劃的軍政府,民心更傾向耶格派。在未有得知全部真相下,民眾對軍政府的質疑越來越大,多次包圍軍團總部要求釋放艾倫,認為只有艾倫才能帶領艾迪亞取得勝利。
結果政治話語權由少數極端民族主義者所壟斷,將帕拉迪島推進深淵。面對權力真空,耶格派如同法國大革命後的雅各賓派(Club des Jacobins)般實行恐怖統治(la Terreur),透過高壓、兇殘手段迅速掌控軍政中樞。耶格派以艾倫代理人身份出現,旋即受民眾追捧,大批軍團成員亦加入耶格派,特別是唾棄傳統的訓練兵。除了暗殺總統、令軍隊高層喝下混有薛克脊髓液的紅酒以此為脅外,耶格派亦背叛追隨薛克的義勇兵,地鳴後被摧毀家鄉的義勇兵亦因而淪為棄子。
但事實上,帕拉迪島居民是否真的想發動地鳴滅世?地鳴伴隨硬質化解除,瓦解的牆壁化成無數碎片,砸死不少居民,亦有不少民眾被巨人踩死、家園被摧毀,不少帕拉迪島居民因此失去親人、流離失所。支持與後悔地鳴的兩派民眾時候在街頭爭執:
「我是指,多少付出一些犧牲又算甚麼呢?」「你居然說這種話!這傢伙的兒子死了啊!」
「城牆崩塌死了好多人!」「不,他們是被艾倫殺死的。」
「你說得沒錯,艾倫.耶格殺了自己國家的人民,但若果不是他喚醒城牆內的巨人,這座島上的艾迪亞人都會被外面的人殺死!」「對啊!我們艾迪亞帝國將會在高貴的犧牲下存活!」「我們勝利了!沒有犧牲哪會有勝利!那些人的死是有價值的!獻出你們的心臟!」
雖然仍有民眾無悔發動地鳴,但地鳴後憲兵團如臨大敵,需以鎮暴武器防範雙方衝突,反映出反對發動地鳴的居民為數不少,可能他們以前的確支持艾倫,但顯然未有想清楚後果,當要承受時又再反悔,這就是缺乏公共意志的後果,帕拉迪島居民的平庸之惡(banality of evil)親手將自己與世界推入深淵。
被抹去歷史的民族
就如《1984》作者George Orwell所言:「誰掌握過去,誰就掌握未來;誰掌握現在,誰就掌握過去」。大海的另一岸,是另一個被抹去歷史的民族——馬雷。一百年前的巨人大戰,第145代費茲王厭倦戰爭,並希望為艾迪亞帝國血腥的歷史向世界贖罪,因此與持有戰槌巨人的戴巴家族(Tybur)聯手,向世界上演一齣劇目——戴巴家族與虛構角色「馬雷英雄荷洛斯」一同擊敗艾迪亞帝國,並將費茲王與大部分艾迪亞人驅逐至帕拉迪島。作為尤米爾(Ymir)子民,艾迪亞人被費茲王以始祖巨人之力竄改記憶,而馬雷人則是被編造的歷史洗腦,雙方都成為被抹去歷史的民族。
如同Benedict Anderson所說,官方民族主義(official nationalism)是馬基雅維利式(machiavellianistic)的謀略民族主義(policy nationalism),王室與貴族以謀略民族主義方式,抽出時下民族主義對他們有利的元素,從而保護自己的續存與利益。馬雷政府建構的官方民族主義,認為不論艾迪亞人、馬雷人或其他族裔的人都是馬雷人,因而要效忠並為馬雷帝國效力。
此外,馬雷政府亦編造、誇大艾迪亞帝國蹂躪他國的歷史,例如捏造出「拉戈慘劇」、「蒙提殘殺」、「瓦雷慘案」等,並以此為借口,將身為「惡魔後裔」的艾迪亞人隔離。艾迪亞人被限制於收容所內生活,亦需要佩戴黃色臂章表示血統,被迫「償還」歷史的血債。種族隔離以外,艾迪亞人亦飽受全世界歧視,被稱爲骯髒的惡魔後裔、怪物等。但馬雷政府表示大陸上「好的艾迪亞人」與帕拉迪島上「壞的艾迪亞人」不同,只要努力為馬雷效力便能提升身份,例如家中一旦有人成為戰士(亦即巨人持有者),全家都能成為榮譽馬來人,就如臺灣皇民化時期的「榮譽之家」一樣。
作為馬雷帝國幕後掌權人,戴巴家族固然樂見這個結果,家族能享有崇高國際地位、成為榮譽馬雷人,過上豐逸的生活,如同封建王朝身旁的貴族;而馬雷人掌權的軍政府亦能以官方民族主義及虛構歷史,反過來殖民、利用艾迪亞人及巨人之力侵略其他國家,腐敗的雙方各自達成目標,受害的就是所有大陸艾迪亞人。
絕大部分大陸艾迪亞人信奉官方民族主義,堅信偽造的歷史,戰士後補生賈碧.布朗(Gabi Braun)就是最好的例子。賈碧相信制度內抗爭,一直努力向世界證明有大陸艾迪亞是「好的艾迪亞人」,認為只要將所有「壞的艾迪亞人」屠殺殆盡就能改變現狀。雖然賈碧缺乏獨立思考能力,但亦是筆者最喜歡的角色之一,在筆者看來,賈碧只是一個天真、理想主義的孩子,雖然堅信著錯誤的歷史,但她確實在履行自己心中的正義。如同賈碧一樣,大陸艾迪亞既是加害者,亦是最大的受害者。
自我實現預言的馬雷
雖然艾倫是《進巨》的主角,但實際上艾倫才是最被動的角色,與其說是艾倫推進劇情,倒不如說是艾倫被逼跟著劇情不斷前進。發動地鳴滅世亦然,對艾倫而言,面對世界將帕拉迪島視為仇恨宣洩口,地鳴是帕拉迪島唯一的活路。
世界需要一個共同敵人,觸發大家的不安感,讓大家為對抗共同敵人放下分歧。長期依賴巨人之力導致馬雷軍備落後,斯巴拉要塞攻堅戰的慘勝令馬雷明白巨人武器已被時代淘汰,面對鄰國崛起,馬雷急需轉移仇恨,因此元帥提歐.馬迦特(Theo Magath)、戴巴家主威利.戴巴(Willy Tybur)與艾倫達成協議,以雷貝里歐收容區之戰為帕拉迪島向世界宣戰的序幕,成功觸發聚旗效應(Rally ’round the flag effect),令世界團結攻擊帕拉迪島。但艾倫並不是傻的,說到底向世界宣戰也是被逼,主使者是自我實現預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的馬雷帝國。
古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Oedipus Rex)中,其父底比斯國王拉伊俄斯(Laius)受到詛咒,得知自己將被兒子伊底帕斯(Oedipus)殺死,因而狠下心腸,命人將仍在襁褓的兒子腳踝刺穿、丟在荒野自生自滅,但執行者下不了手,輾轉下將伊底帕斯交由科林斯國王珀羅普斯(Polybus)收養,伊底帕斯一直以為自己是其親生子。有日伊底帕斯請求太陽神阿波羅神諭,知道自己將弒父娶母,為免預言成真,伊底帕斯離開科林斯,流浪到底比斯期間與一輛馬車發生衝突,並錯手殺死車上所有人,其中一個正正是其生父拉伊俄斯。當時底比斯城為人面獅身獸史芬克斯(Sphinx)所困,史芬克斯會迫所有過路人解謎,失敗者會被其撕碎吞食。底比斯城以王位及迎娶王后伊俄卡斯忒(Jocasta)為獎賞,尋找勇者為城市解困,最終伊底帕斯成功解謎,成為底比斯國王及迎娶其生母。拉伊俄斯及伊底帕斯兩人都在無意中,推動弒父娶母的預言成真。
馬雷亦是如此。馬雷害怕艾迪亞人,為延續官方民族主義及虛構歷史,為聯合世界各國仇視帕拉迪島,而編造出帕拉迪島威脅論,誣衊帕拉迪島將侵擾世界。結果,帕拉迪島為求自保,艾倫只能與馬雷配合,加速歷史進程,被逼發動戰爭並以地鳴摧毀世界,馬雷及世界被地鳴反撲,正正就是自我實現預言。當艾倫變成超大型巨人,與無數牆內巨人踐踏世界,駐守馬雷最後的防線的指揮官透過廣播向士兵表示:
「你們肩上所肩負的責任無法衡量,但是……不論結果如何,這絕不只是你們的責任,這個責任該由我們每一個大人來承擔,利用仇恨培養下一代的仇恨,相信仇恨會帶來救贖,過去我們一直將無法解決的問題推卸給『惡魔之島』,結果就是製造出這個怪物,將我們過去不斷加諸其上的修行,全數奉還。如果還能看到未來,我發誓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如果……還有明天的話……我希望大家都能一起發誓,揮別那個互相仇恨的時代,為能夠相互理解的是世界揭開序幕,在此揮別我們所製造出的怪物。」
終結仇恨螺旋
追本溯源,仇恨的濫觴確實是由艾迪亞帝國而起,馬雷二千年來一直被艾迪亞欺壓,可是馬雷承繼艾迪亞帝國道統後,不但未有試圖解決仇恨,馬雷反過來以仇恨殖民艾迪亞人,並以巨人之力繼續侵略世界,增加世界的仇恨,所做之事與艾迪亞帝國並無兩樣。仇恨一點一點累積上去,沿著連鎖不斷循環、加深,進入萬劫不復的死亡螺旋(Death Spiral),直向仇恨的深淵邁進。
要終結仇恨螺旋,或許最美好的方法,莫過於從未誕生於世上。希臘神話裏記載住這一段故事,弗里吉亞國王米達斯(Midas)向森林之神西勒努斯(Silenus)詢問人生最美好的事。
米達斯:究竟生於世上,最美好的事為何?
西勒努斯:死心吧,你永遠不可能得到人生最美好的東西,極其量只能得到第二好的。
米達斯:為什麼?
西勒努斯:對所有人來說,最好的莫過於不曾出生於世上,但顯然地已不可能實現,我們可以做的就只有爭取第二好的,那就是早些死去。
就如「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希臘人生觀認為活著就是折磨,但願不曾活過。
薛克希望得到始祖巨人,配合其王血讓所有艾迪亞人絕育,實行「艾迪亞安樂死計劃」。或許薛克目標正確,或許只有斷絕自己子裔才能終結仇恨螺旋,但無疑薛克的手段在增加世間的仇恨。薛克不惜配合馬雷入侵帕拉迪島,將拉加哥村村民變成巨人、於瑪利亞之牆奪回戰殘殺調查兵團、瞞騙軍團喝下混有其脊髓液的紅酒,導致里維.阿加曼(Levi Ackerman)兵長被逼殺死變成無垢巨人……薛克認為自己目光被所有人都要遠大,除了艾倫、湯姆.庫沙瓦(Tom Xavier)、伊雷娜(Yelena),世間任何人都不能理解他,因而薛克亦拒絕關懷所有人。薛克瞞騙了戰士團的同袍、無視柯特.葛萊斯(Colt Grice)苦苦哀求,執意將法爾可.葛斯(Falco Grice)變成純潔巨人,任何人對薛克而言都是可棄的棋子。比起會自我懷疑的艾爾文團長,時刻相信自己是正義的薛克更像是惡魔。
第137話漫畫〈巨人〉中,薛克在「道路」喚醒逝者化身巨人扭轉劣勢,亦大聲呼喚里維讓其殺死他。相比阻止地鳴、助薛克解脫,里維砍死薛克更像是出於私怨。很多人不解為何里維兵長執意殺死薛克,或許里維固執,但這種報仇是絕對正義的。里維執著於艾爾文的死,執著於同袍被薛克虐殺,執著於薛克蹂躪帕拉迪島……孟子在《盡心章句下(七)》 表示:「吾今而後知殺人親之重也。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 朱子注:「……我來彼往,問一人耳,其實與自害其親無異也。」意思即是當你殺死別人的父親,別人要殺死你的父親也是正義的,因此你與殺死自己的父親無異。有人會質問「冤冤相報何時了,報仇只會延續仇恨螺旋」,但只要報仇符合比例原則(proportionality)就不會延續仇恨連鎖,假設別人報仇後你再報仇就是不合比例,這只是單純增加仇恨,因而道德上並不正確。欠下如此多債,薛克絕對是死有餘辜,因此里維殺死薛克亦符合報仇的比例。
那如果將敵人全部消滅,在沒有人能夠報仇,不就能夠解決仇恨螺旋的問題嗎?兒時阿爾敏與艾倫說過牆外的事,「火焰之水、冰之大地、砂之雪原……」艾倫亦一直憧憬著大海的彼岸有著自由,但當知曉世界的真相、與希斯特莉亞接觸並從「道路」知曉一切後,艾倫就陷入深深的絕望。當調查兵團第一次看到大海,眾人只看到大海的廣闊與美麗,唯獨艾倫臉上流露著深深的絕望,指向大海表示:
「牆的那邊有海……海的彼岸有自由,我一直這樣堅信著,但我錯了,開的那邊……有敵人,一切都和父親的記憶一樣,如果…把大海彼岸的敵人殺光,我們是不是就能變得自由?」
艾倫期待著大海的彼岸,世界卻報以深深的恨意,在那刻,那個純真的艾倫已經死去,剩下的就只有絕望、卻被逼前進的艾倫。但艾倫並非泯滅人性,當於調查兵團抵達馬雷,艾倫發現彼岸有的都只是平凡人,他並不憎恨馬雷人,亦質問過自己:
「再過不久大家都會死……不…是被我殺死…是我決定這樣做的。我想今後帕拉迪島再也沒有其他辦法…一切都會消失,房屋、人們、動物、還有人生如夢想……只要徹底消滅艾迪亞人,巨人的問題將不復存在,可是我無法認同這個結果!」
艾倫碰見一名難民少年,通過未來的記憶知道他將死於巨人腳下,卻於心不忍在馬雷居民手中拯救了他,事後艾倫抱住這名少年痛哭,表示:「未來似乎不會有改變,我也跟你一樣啊…萊納,都是自把自為的混帳…不…我比你還不如……對不起…對不起…」
艾倫並不希望發動地鳴滅世,但比起島外所有人,艾倫更加珍視帕拉迪島居民與第104期畢業生,因此對他而言,最大的善良就是盡快解決所有敵人、終結仇恨螺旋,再竄改剩下所有人的記憶,讓這段血腥的歷史連同所有仇恨永遠消失。
或許,根本沒有真正的惡魔
作者諫山創曾說過:「只提出單方面的正義,就脫離現實變成一篇幻想,我覺得,現實世界不會那麼簡單。」《進巨》中沒有反派,這也是故事最引人入勝的地方,現實中「真正的惡魔」近乎不存在,絕大部分人都不是純粹、善惡分明的人,有著各自的缺陷、信念和正義。世間滿佈無知與平庸之惡,充斥著無可奈何引起的各種罪孽。但殘酷的戰爭必定伴隨無數犧牲。
只因大家都迷失在仇恨的森林中,才承受著痛苦。或許多些溝通、多些易地而處,我們就會發現並沒有所謂的「惡魔的後裔」,絕大部分人都不是十惡不赦的,調查兵團亦然,戰士後補生亦然,欺凌艾迪亞人的馬雷人亦然。地鳴後,杏斯提出與馬迦特司令、戰士萊納.布朗(Reiner Braun)等人合作,救下義勇兵並一同制止地鳴。原本互相廝殺的各人一同坐在篝火前對話,伊雷娜嘗試挑撥眾人,重複過往的怨恨,最後萊納、亞妮.雷恩哈特(Annie Leonhart)向讓.基爾休坦(Jean Kirschstein)承認殺害其好友馬可,讓最後忍不住暴打萊納。了解對方不等同要原諒,縱使讓了解戰士三人組的苦衷,但他依然無法原諒萊納,如同萊納無法原諒自己,亦不想自己被原諒。最後讓亦願意放下仇恨,放棄一直以来在首都置業、成家立室、過住安逸生活的夢想,拒絕與耶格派合作,作出心中正確的選擇,與萊納一行人阻止地鳴,拯救萊納他們的家鄉。
《進巨》中最令筆者感動的莫過於賈碧與布勞斯家相遇,最後互相理解、原諒。雷貝里歐收容區之戰中,友好的收容所守衛大叔叫賈碧不要捲入戰火時,被莎夏.布勞斯(Sasha Blouse)一箭射死,但莎夏未有殺死沒有武裝的賈碧,新仇舊恨堆積下,賈碧尾隨撤退的調查兵團登上飛船,並於船上殺死莎夏。之後賈碧和法爾可被帶到帕拉迪島囚禁,相較於法爾可嘗試理解對方,賈碧堅信島上所有人都是惡魔的後裔,兩人之後逃脫,因緣際會下遇到當初莎夏救下的女孩卡婭(Kaya),卡婭帶他們到布勞斯家的牧場,縱使卡婭一早知道兩人來自馬雷,但未有告發兩人之餘,更在賈碧嘗試將其滅口時為其掩飾,兩人亦以「米婭、班」兩兄妹的身份暫住於布勞斯家。
卡婭將兩人帶到舊居,說起被莎夏救下的經歷,反問二人為何自己母親一生活於牆內,未曾作出任何暴行,卻需要被巨人慢慢啃食而死,這時賈碧信念開始動搖,口中故作強硬說艾迪亞人都是惡魔,認為這是祖先的罪孽造成,但卡婭認為完全說不過去。
卡婭:媽媽她沒有殺害任何人!米婭,你認真回答我!為什麼我媽媽會如此痛苦被殺害…這一定有什麼理由吧?如果不是就太奇怪了…為什麼媽媽會比活生生地吃掉?你說啊?為甚麼?!
法爾可:那是武力偵查…為了調查敵人實力所發動的實驗性攻擊…結果連累了卡婭小姐的母親……你的母親並沒有犯錯…對不起…她是無辜的……
賈碧:你向敵國洩露軍情…而且…你為何需要道歉…
卡婭:謝謝你…班,不過你跟我道歉也很奇怪,你只是剛好出生在馬雷。
為協助兩人回到馬雷,卡婭與兩人到尼柯洛(Niccolo)經營的餐廳,尼柯洛雖然是馬雷俘虜,但亦不仇視艾迪亞人,後來更與莎夏互生情愫,逐漸被同化、融入帕拉迪島。但賈碧兩人以為尼柯洛依然心在馬雷,因此找到尼柯洛後,便將其殺死莎夏的事說出,希望尼柯洛協助他們逃離。尼柯洛得悉後悲憤不已,隨手拿起酒瓶敲向賈碧,法爾可為其擋下而陷入昏迷,賈碧亦被尼柯洛暴打。尼柯洛以刀挾持法爾可,將兩人帶至布勞斯夫婦面前,讓他們處置兩人生死。
亞瑟:當初我將莎夏送出森林,為的就是讓她脫離殺與被殺、弱肉強食的森林,但看來四年後的今日,莎夏又迷失在一個更大、名為「世界」的森林,所以至少,我們要讓孩子走出森林。
莎夏父親亞瑟.布勞斯接過尼柯洛手中的刀並緩緩放下,表示願意原諒賈碧。布勞斯夫婦雖然痛失女兒,但他們明白賈碧和法爾可只是被利用的孩子,兩人被無辜拖入充滿仇恨、弱肉強食的森林,剛好遇到、殺死同樣迷失於其中的莎夏。將兩人殺死為莎夏報仇是正義的,但布勞斯夫婦作出了更偉大的決定——原諒兩人,並引領兩人走出仇恨的森林。
走出仇恨森林
在馬雷發動奇襲時,憲兵團團長賴爾.德古(Nile Dok)將身為敵軍的法爾可帶離戰場,以押其去囚禁為藉口,暗地助其尋找兄長。柯特以為賴爾準備傷害法爾可,正準備攻擊賴爾,但賈碧相信賴爾並阻止柯特,後來賴爾說了一句「這不是孩子該來的地方,快點回家吧」,就讓法爾可離開。事後柯特問賈碧為何相信敵人,賈碧終於放下執念,自言自語說到:
「根本就沒有惡魔……這座島上……有的只是人類,我終於明白萊納的感受,我們擅自將素未謀面的人,全都看待成惡魔。當時坐上飛船上,一直重複做出同樣的事情……」
但最終賴爾不幸變成純潔巨人,並襲擊布勞斯一家,差點吃掉卡婭,賈碧以反巨人步槍,將卡婭救離巨人之口,亦為變成巨人的賴爾解脫。此時帕島士兵來到發現賈碧,卡婭與家人為賈碧開脫。這是《進巨》中少數沒有仇恨、純粹出於愛的殺戮,亦是筆者最喜歡的情節之一。最初莎夏引領卡婭逃離巨人,卡婭間接引領賈碧走出戰爭,最後賈碧又拯救了卡婭,那刻在卡婭眼中,賈碧就如莎夏。卡婭無意中拯救賈碧同時,亦完成了自我救贖的過程,放下了莎夏之死引起的仇恨。事後,放下怨恨的兩人不敢直面對方,賈碧面帶靦腆的問卡婭。
賈碧:為什麼……你要替我說話?
卡婭:你也是…為什麼要救我,而且…還讓自己身陷險境……
賈碧:…誰知道呢……
卡婭:我曾經想殺了你,我是惡魔嗎?
賈碧:不,我才是那個惡魔。我殺了許多人,也只是為了別人誇獎我,這是我心中的惡魔。
尼柯洛:我也有那種東西,卡婭也有,每個人都有,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有魔鬼,世界本來就是這樣。
賈碧:那…我們該怎麼辦?
尼柯洛:我們要自己走出那片森林,就算現在做不到,我們也要不斷嘗試。
但願我們都能夠走出仇恨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