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湘樺
1
廣場裡人頭攢動,我坐在地上查看相機內存的照片,K大的學生會會長在我身旁專心致志地用電話寫稿。他正準備於各大學舉行的集會上演講,洋洋灑灑寫了數千字振奮人心的講詞,由確立本土意識和身分認同講起,再談論到近年萌生的民族主義思潮、勇武抗爭等。
「這一段,我想加上其他國家對抗暴政的經歷,加強說服力。」他轉過頭尋求我的意見。
「白羅斯如何?近月來因總統大選舞弊而激起民眾強烈的抗議,示威被政權血腥鎮壓。」我說。
腦海浮現在網絡上曾見過的白羅斯血腥鎮壓影片,影片中的畫面又與記憶中更為深刻的那些場景交合、重疊,更為瘮人。
「而且同樣地活在相鄰帝國幽魂的陰影下。」他打開新一頁備忘錄。「由十八世紀起便陷入俄羅斯的殖民統治,在反抗中煉成民族剛強,卻始終未能從政權的壓迫中解放。」
「還有,除了肉體上的抵抗,白羅斯詩人會透過詩歌橫跨時空地交流,以文學彰顯信念。雖然在不同時代人民所面對來自政權的壓迫並不完全相同,但是詩人的執念卻是相似的。」我努力回想最近看過的研究白羅斯文學的書籍,向他提供方向。「藉著創作詩歌回應和致敬前人的詩句,在段落間、在詩中、在書中,將過去、當下和未來都串連交織成反抗的蛛網。」
即使想舉出實際的人名佐證,我也只是略懂皮毛。Harun、Martysievic……總之腦海一片混亂。
「以詩來交談嗎,出奇地有趣。」他點點頭,看著講稿陷入沉思。
我們之間又再恢復靜默。
我從背囊裏取出文藝雜誌開始讀詩。讀到Valzhyna Mort的〈Belarusian I〉時,心感到癢癢的,好像起了疙瘩。
我用便簽標示住那頁。
“when we discovered we ourselves were the language
and our tongues were removed we started talking with our eyes
when our eyes were poked out we talked with our hands
when our hands were cut off we conversed with our toes
when we were shot in the legs we nodded our heads for yes
and shook our heads for no and when they ate our heads alive
we crawled back into the bellies of our sleeping mothers
as if into bomb shelters
to be born again”
「比起被慢慢折磨,果然自戕才是唯一出路……」我徹底放空,喃喃著。
他抬頭瞪了我一眼,又再工作模式·ON。
2
再見面是初冬,H大的集會。
冬季乾燥的風拂過肌膚,微微刺骨。參與集會的人不多,我很快就發現了在角落的他。
他正在大口大口地吸氣、吐氣。呼出的氣息在半空中短暫以淡淡的白霧的狀態滯留,頃刻後被吹散。我想,就算是在人群擁擠的地方應該也能立刻找到他。
「喂——」我向他揮手,走向他。
「噓。我在幻想自己的肺部充斥一氧化碳,血管被焦油溫柔地包覆,還有大腦徹底沉浸在尼古丁之中。」他的黑眼圈很深,大片的紫紅色中還混雜著青筋,比起戒菸先鋒更像是重度毒癮者。
「為什麼突然戒菸?」我從口袋中取出一片薄荷味香口膠遞給他。「為了學生會長的純良形象?」
他聽見後「嘖」了一下。
「我才不會為了那麼愚蠢的理由戒菸。」
「純良的印象……雖然在過去學生的確是純潔的代名詞,學運之所以能引起社會大眾的關注和普遍獲得支持,也有一定程度是因為人們對學生那近乎偏執的認知,嚮往尚未被世俗所熏染、沒有利益裙帶關係的清白和乖馴。但是現在在我看來,又完全不再是同一回事。」他看向天,又再用力地呼氣。彷彿要將所有黏稠的鬱悶從胸腔中逐出。
「對純淨信念的認可變為了單純自私的冀望,自認被社會所束縛的無可奈何於是將重擔轉予給年輕的我們。但我不想成為讓誰交付信念的下一代。或是為誰去實現他們積灰的理想和自由。賦予誰的過去意義。我只想著在這片廣場上我們都是一樣的、平等的、為自己的信念發聲的社會公民。」他拆開香口膠的包裝,扔入嘴裏。
「我只是問你戒菸的理由,虧你能聯想到這一大堆,演講奇才。」僅僅是很懂得說話這一點已經是學生會長不可多得的技能。「所以真正的理由是?」
他兩手插腰、挺起胸膛,鄭重其辭地說:「我只是希望自己在被捕時,腦中想的最後的一句話不要是『好想吸菸』。」
蠢斃了。
他之後的演講我沒有認真地聽入多少,十分鐘的時間有五分鐘是幫他拍照,四分鐘在台下揭剛買的詩集,講到最後的一段才終於停下揭書的手,改為看向他。
「……如果我們永不言棄、不忘初心,始終保持著清醒去對抗荒謬,我們一定可以實現理想,一定會獲得最終的勝利。黎明之前的黑暗是最為黑暗的,但黎明,終究會來臨。」我仰頭看著台上的他。由激進、昂揚的詞彙所堆砌成的講稿。無數遍、無數遍孜孜不倦地重複——就像在自我催眠一樣。
保持清醒地自我催眠。
3
氣溫降至兩度的那晚,我邊用藍芽喇叭播歌邊看小說時打翻了水杯。
當時播到NAMEDARUMAAZ的〈Buds Montage〉,電話傳出叮咚的訊息提示聲,我放下書看了一眼屏幕。
啪嗒。接著一不留神手肘便撞倒了水杯,微溫的水立刻就從杯中湧出。書被水濡濕,書紙變得皺巴巴的。
而我彷彿被定格在曝光的照片裏,怔怔地盯著屏幕上瘦小的黑字。
在那期間,書紙上的字句因潮濕而變形,印刷墨水微微暈開,像雨天在泥濘中掙扎的蚯蚓。所有的故事與意義都分崩離析,只剩下朦朧的線條。
「昨日途中で火消したBudspoolの灰皿 / 起きてBeats鳴らせ火つけ吐き出してる Marijuana / これが歌詞の書き方104が朝死んだら」空間中仍在流逝的除了水就只有NAMEDARUMAAZ。
之後的記憶很模糊,我忘了自己是如何熬到天亮,只知道直至清晨我大概都一直在抽菸,煙灰缸堆起小山一樣高的菸蒂。然後我解開電話lock screen,向他發了一條訊息。
「你知道甘迺迪嗎?」
那晚,他遭上門拘捕。
4
「你有後悔嗎?」
「可能有,也可能沒有。」
「我還以為你會說『為自己的信念和所愛的地方犧牲,絕不後悔』、『即使我倒下了,我亦相信終會有後人賦予犧牲的人(我們)意義』之類的格言。」
「我在跟你對話,又不是在演講。」他嘆氣道。
「但你平時也愛像演講一樣囉嗦地說個不停。」
「——所以,到底為什麼問我甘迺迪?」
我低下頭,凝視自己正穿著的白色皮鞋的摺痕,沉默了數十秒後才緩緩回應他。
「甘迺迪是美國的前任總統,你知道吧?上任後的第三年,甘迺迪在坐車經過迪利廣場時被狙擊,犯人第一槍落空、第二槍擊中他的後頸,第三槍子彈穿過他的頭造成致命傷。」我一面說一面用手比劃出槍的形狀,對著自己的頭扣動扳機。「但有人質疑案件調查委員會的報告,甚至製造出模擬當年他被刺殺時的場景的遊戲,藉沒有玩家可以完美重演當時的刺殺這點挑戰委員會的結論。遇刺案一直疑點重重,加上嫌疑的主兇奧斯華被抓捕後,在移送至監獄的途中突然又被人開槍擊斃。甘迺迪的一生,雖然任內亦有不少政績,但反而因離奇的死亡、陰謀論令他更廣為後世所知。」
「所以?」
「沒有所以了。」
「謝謝你毫無意義的解釋。」
「那還有甚麼是有意義的?」
「唔,我想⋯⋯大概是凌晨五點被雀鳥的叫聲吵醒後點燃的第一支菸。」
「但你戒菸了。」我說。
「我是理想主義者。」
5
“.…..I should, then, have sought out for my country some peaceful and happy Republic, of an antiquity that lost itself, as it were, in the night of time: which had experienced only such shocks as served to manifest and strengthen the courage and patriotism of its subjects; and whose citizens, long accustomed to a wise independence, were not only free, but worthy to be so.” (Rousseau,1755)
6
坦克開入了仰光的這天,K大學生會正舉行聲援緬甸的集會。
人稀稀落落地坐著,為緬甸的民眾祈禱,再一起觀看緬甸追求民主化之路的紀錄片。
看著投影幕上昂山素姬乾癟的臉,我想起壁爐中喀擦喀擦燃燒的柴薪。乾燥的木柴從尾端開始被吞噬,燒得焦黑的部分變成碎屑和灰燼慢慢剝落,最後被清掃至垃圾箱。
他還在咀嚼著香口膠,悠悠地站在我身旁。他在兩個星期後就要上庭,但依然像無事般照常處理學生會的職務,繼續籌辦活動。
「菸味好重。」他皺起眉頭。
「嗯,每天只要想起你我都會頭痛得不攝取尼古丁就會死,Mr.Firewood。」我笑得很僵硬。
他微微側頭,一臉疑惑。
紀錄片播到一半,傳來坦克入城的消息。我聽見旁邊女孩的抽泣聲,心一顫一顫的。
我像逃跑似的走出門外,點燃了今天的第十三支菸,想起了明斯克,想起了曼谷,再想起華沙、布拉格、臺北,最後想起這裏。
「你還好嗎?」他輕輕地關上玻璃門,走近我。
「像是做了一場噩夢,被一股巨大的黑色洪流淹沒,而我們所有人都在其中,順應著水流動的方向,浮浮沉沉地飄往遠方。看不見盡頭的遠方。」
「這不就是歷史嗎?」
「然後,在那過程中,與這座城市一同活生生地腐爛。」
我有點哽咽,也有點忘記了該如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