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劉建希
2021年2月24日，第五十一屆中大學生會換屆大選透過網上直播開票，大學輔導長陳國康教授、學生事務處職員及「朔夜」的成員在場監票，大會宣佈候選內閣「朔夜」以3,983張信任票成功當選。「嗰時我哋都有同佢哋寒喧一兩句，佢哋都有同我哋講『啊，恭喜你哋啊，休息吓啦！』、『嚟緊你哋要加油啊！』、『好期待同你哋合作啊！』噉樣嘅說話。」翌日晚上，中大校方宣佈暫停為學生會代收會費、暫停學生會幹事會相關學生在校內不同委員會的職務，以及收回為學生會幹事會提供的行政支援與大學場地管理權，並要求學生會註冊為獨立社團、自行承擔法律責任。
前會長林睿睎認為此非中大校方一貫的作風，在此事件前，校方與學生會雙方仍停留在「有傾，有商量」的狀態。2018年，有中大學生自組「香港獨立研究學會」，縱校方曾發表聲明指大學堅決反對港獨，學會聯絡人接受傳媒訪問時表示未感受到任何來自校方的壓力，而中大校長段崇智亦於同年回應指，港獨議題可在「和平理性」及「互相尊重」的前題下討論，惟不能於校園內鼓吹港獨。至國安法實施初期，學生會臨時行政委員會（下稱「臨委會」）舉辦「中大保衛戰一週年」紀念活動，後因相關宣傳海報帶有「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等字眼，並印有前、現任中大校長沈祖堯及段崇智的樣貌，校方發聲明「鄭重提醒」臨委會成員「不要以身試法」，籲將相關海報下架。校方亦主動召開與臨委會成員的會議，會上雙方達成協議，允許展覧如期舉行，若校方認為展品不恰當，亦不會在未與學生溝通下直接拆走展品。
「佢哋對我哋嘅打壓，遠大於我哋嘅準備。」
校方態度的轉變，令前外務副會長羅子維感到無所適從。今年2月3日，中大校方就「朔夜」的言論發出第一篇聲明，羅憶述當時校方對「朔夜」的說詞是「暫時未有（因國安法對內閣作出實質行動的）打算，但喺出面嘅壓力好大」，而發出聲明只屬迫於無奈，不料當選後，校方卻以「涉嫌違法」的理由向「朔夜」施壓。林慨嘆「時局變得太快，打壓嚟得太快」，今因一篇政綱和數個訪問，「朔夜」便已被校方判以死罪。校方發表「割蓆聲明」後，林曾多次要求與校方高層直接對話，換來的卻是「其實都無得點傾㗎喇，你哋自己退選啦！」和「上面唔肯見你哋啊！」的回應。林形容「決定權已經唔喺校方手上，而係喺校外嘅權力機構手上」，商討空間不復存在。
｜自閹
「朔夜」十二人中，逾半修讀政治及行政學系（又稱「政政」），包括林睿睎和羅子維。中大政政向來是大學聯招的熱門科目，其教學團隊活躍於香港政論界，包括蔡子強高級講師、馬嶽副教授等，出產不少歷代中大學生會幹事。對於國安法環境下尤顯敏感的政政課程，林、羅二人均感到上課期間氣氛變得拘謹，亦曾有講師表示因擔心國安法而不再錄影課堂：「第一堂一開始（講師）就戴咗五分鐘頭盔（即表達避免承擔責任之意），仲要寫埋喺個PowerPoint度講話：『呢個課堂並唔係去鼓吹同學反抗個政權，no intention to do that』噉。」林又憶述自己曾選讀與台灣研究相關的課程，該課程導師為來自中國的研究生，令同學於用字上變得避忌，例如稱呼台灣為「島國」，或以「國家機器」形容國民黨建立的政體時，明顯有所卻步，而自己課堂上亦曾對法律風險和個人成績感擔憂。
這是羅子維在中大的第三年，亦是大學政治及學術討論氣氛最反常的一年。羅本來修讀通識教育，經「trans科（即轉換主修科目）」後，今年是政政系一年級生。他感受到師生言談間避忌成風：「例如一啲比較高調啲嘅教授或者講師都會喺社交媒體上明顯噉加加減減，課堂教學上佢哋都已經唔敢咁大放厥詞⋯⋯你宜家（同佢哋）吹兩句水，都要好謹慎去選擇時事、社會議題。我諗學生都明白嘅。」他以一次閒談為例，對話中的教授以「段爸」稱呼中大校長段崇智，羅即笑言「哇，叫得咁親暱嘅」，惟該教授則表示公眾場合不宜「講咁多」。「好明顯都會見到老師會不自覺噉避棄吓，無論係佢哋嘅教學內容，定係去到講笑嘅位，都會有啲自我掣肘。」
提到「自閹」的現象，羅子維又想起早前為書院辯論賽定辯題時，曾提出以「攬炒是否現時最好的抗爭手法？」為題，不料對方直指該辯題「毫無辯論意義」，不希望參賽隊伍因堅持辯題而如學生會般受到恐嚇，或致賽事受保安阻撓，要求羅所屬的新亞書院辯論隊「唔好再提交任何犯法嘅辯題」。縱然最後雙方均就辯題有所妥協，改以「加泰隆尼亞應否獨立？」為題，羅仍難掩其氣憤：「可以見到整個校園嘅課堂又好、課外活動又好，思辨空間少咗好多。」去年，全球公共政策研究所公佈「全球學術自由指數」，香港以0.348分新低跌至丁級，與俄羅斯、烏干達等國家同級。
｜威脅
「朔夜」畢竟還是由學生組成，對於紀律處分的威脅，自然是成員不得不正視的問題。中文大學《全日制本科生總學則》列明，任何違反大學規則或條例的學生須交由教務會學生紀律委員會或個別書院的紀律委員會就事件性質安排處分，而林睿睎亦笑言「朔夜」十二人已有五人接受過不同程度的處分，由接受紀律委員會申誡至被記過不等。羅子維則曾兩度因保安問題被記過，其中於2020年12月10日，羅為嚮應不合作運動，進入校園時拒絕出示學生證而被保安包圍，被指要求保安出示證件時推跌保安人員。然而，保安拍攝的片段中清楚顯示羅未有施加任何力量，該保安便自行倒下，羅卻仍因該事件被紀律委員會裁定「不遵守校園出入管理措施，並以粗言穢語辱罵保安」罪成，記以缺點。前中大學生會會長區倬僖於2021年1月12日被警方拘捕當日，羅亦被指拍打保安手機和以粗言穢語辱罵保安，被記上第二個缺點。根據《學則》，凡被記過三次者將有機會被開除學籍，羅談及自己被處分的經歷時，則言：「兩個缺點都係因保安議題而被記，都可以算係校園抗爭嘅代價嘅。」
「我哋一直以嚟都受到林林種種嘅壓力，唔係淨係記者會同聲明呢單嘢先有。」競選期間，「朔夜」屢被親共媒體轟其「連結監躉」、「勾結黃色經濟圈以威脅政府」等，更被全國政協副主席梁振英等人連日發文追擊，林承認曾感到害怕：「我哋唔係超人，我哋十二個人都唔係想企出嚟就噉捐軀，我哋有自己各自嘅考量，呢個係我哋怯懦嘅考量，我哋承認。而我哋都只係一班普通到不能更普通嘅大學生，只係咁啱企咗出嚟選，冇諗過成個國家機器會直接噉對付一個學生會。」
｜成本
「朔夜」成莊前，十二名成員本來便因在書院學生會的工作，或因修讀同一學系而互相認識，亦大概知道對方的政治立場，參與學生會四次「傾莊」後加入內閣的學生則只佔少數。他們曾多次就法律風險作討論，認為香港警方作出的拘捕與起訴已不再需要任何實際理由，故對被捕已做好一切的心理準備。「『有被捕嘅心理準備』唔係一句輕描淡寫嘅說話，而係一個好沉重嘅承諾。」對於親共媒體將中大學生會形容成「打打殺殺、要入赤柱」，林睿睎表示內閣從無「被捕當食生菜」的心態，亦坦言國安法下動輒十年的刑期，確會令他們有所避忌，故只可不斷低調地在紅線的內外試探。
就中大校方於2月25日發出的《中大就學生會幹事會當選內閣的聲明》，「朔夜」於2月26日凌晨在中文大學文化廣場召開記者會作出回應，其間林重申校方須認清並尊重內閣承載的民意授權，又斥校方之決定為「赤裸裸地對學生自治的一種打壓」。惟當日稍後時間，校方突約見包括中大學生報、學生代表會在內的學生組織，表明繼續「攬（即保護）『朔夜』」將影響其資金來源。「不外乎就係講一啲分化、威嚇嘅說話。」面對來自校園內外的壓力，林於訪問時再次說起，情緒已無特別的起伏。
3月1日，「朔夜」再次召開記者會宣佈正式上任後，林隨即宣佈內閣十二人辭去學生會幹事職務。記者會上，林表示內閣成員受到前所未有的政治壓力，當中不乏對其個人及家人的死亡恐嚇及大量騷擾電話，惟強調總辭只是為民意授權之失效負上政治責任，與中大校方對其內閣的「威逼利誘」無關。
「辭職嘅決定，唔係因為學籍上嘅顧慮，坦白講，你上得莊都已經預咗要孭一定嘅成本。」
｜失望
從記者會走到訪問，不時聽到「人文精神」四字。反修例運動初期，中大校長段崇智曾因拒絕回應學生訴求，被學生稱作「段狗」，在聽畢中大學生吳傲雪對警方性暴力的控訴後又發公開信譴責部份警員「不當使用暴力」，有學生因而改稱其為「段爸」。最後段又因加入「香港再出發大聯盟」而再被學生稱作「段狗」。對於段崇智「罕有地」發信至行政長官林鄭月娥，林睿睎表示當時尚算感受到段的些許風骨和作為校長應有的人文精神，願意叫其一聲「段校長」，惟段一方面接受傳媒訪問時指自己「唔會放棄年輕人」，另一方面卻發聲明打壓自己的學生，拒絕會見「朔夜」成員，令林感受到段出爾反爾。對於早前有市民向其透露段曾於發聲明前會見教育局局長楊潤雄，林認為這與段的轉變不無關係：「我相信兩者之間係有關連，好明顯見到兩件事：一、「校長無為」已經應驗咗，佢喺一啲大事大非面前已經再唔能夠堅守自己嘅信念，企喺學生嗰邊，做正確嘅選擇；二、所謂嘅學術自由、院校自主喺國安法下嘅香港，已經完全被政權蠶食咗，尤其係一啲牽涉學生會同政治嘅問題時，我唔認為校方仲有自主性。」
羅子維一開始亦因公開信一事以為段以校長來說「都算OK」和「有擔當」，甚至被其安慰學生的一幕感動，認為這是家的感覺：「中大成日都營造一個『屋企』嘅感覺，如果一家之主會聽你講嘢、關心你，真係一件好感動嘅事。當時佢都有親身落場，我覺得當時嘅校方高層都係好有骨氣、願意保護學生、同學生溝通嘅人。」縱然羅明白校方背負重大的政治壓力，亦知道對中文大學數十億的撥款決定權在政府手上，他表示明白並非代表原諒段的轉變：「佢就係冇咗為師者應該有嘅風骨。」
「更加匪夷所思嘅係，校方去到今日都仲未指得出『朔夜』嘅邊一句說話係『涉嫌違法』。」曾有傳媒向內閣透露，對於「朔夜」的甚麼言論涉嫌違法，中大傳訊及公共關係處的回覆只為「你明㗎啦，都係嗰啲㗎啦」，感覺被「耍咗過去」。林感覺校方高層已失去大學教育者的專業，亦已放棄了中大的學生：「大學係一個講證據、講學術嘅地方，你咁樣對學生會操刀，至少要畀個死因呀！但原來連死因都搵唔到，已經可以用『莫須有』嘅罪名嚟打壓你，根本唔係一間大學應該做嘅嘢。」
宣佈辭職當天，前內務副會長何思珩於記者會上表示為內閣無法守住有五十年歷史的中大學生會感到自責，承認辭職的決定是辜負了選民的期望、違背了參選諾言。她指召開記者會的原意不是為內閣辯護，只希望清楚交代辭去職務的原由，又指內閣已盡力作出不違中大人文精神、不違良知的選擇，堅守民主和自由，希望是次風波能喚起社會的關注，和中大同學的徹底反抗；寧可自己被指責「跪低」，也不希望港人因是次請辭而志氣受挫，或喪失對香港年輕人的期望及對香港未來的想像。
縱然失望，這仍是林的盼望：
「段崇智放棄年青人，但係我哋唔會放棄中大。我覺得中大嘅人文精神，而家承載住佢嘅係學生同教職員，而唔係校方高層。」
｜一場豪賭
說到學生會未來，林睿睎大感悲觀，搖頭道：「『破窗效應』之下，中大已經打爛咗呢隻窗，其他大學會唔會跟呢？我非常擔心下一間（受打壓嘅）會唔會就係港大學生會。」訪問後不出一個月，港大校方便宣佈收回學生會大樓管理權，並停止代為收取學生會會費，與中大校方做法類同，惟暫未褫奪學生會成員在大學委員會中的席位。
林回想被中大校方割蓆前曾接受傳媒訪問，談到一年後的自己會是怎樣，他當時的答案是「希望有下莊啦！」三個月過去，林現在有了截然不同的答案：「有好多嘢都係估唔到，校方完全接管學生會只係時間嘅問題。」羅子維亦有類似的看法，指出學生會被校方收回後，極有可能由校方直接委任「愛國愛港」的人擔任學生會幹事，將學生會打造成一枝自主性比「福利莊」更小的「維穩莊」，助其宣傳大灣區就職計劃、科興疫苗等等。「十年內啦，我大膽假設。」而羅眼中作風較「保守」的林睿睎則不認同，笑言：「我賭五年內！」
二人悲觀，但不帶半點消極。縱使學生會意義正在流失，羅認為學生會的風骨仍須好好保存，以其結社的形式宣傳理念、尋找志同道合之友：「如果你想做學生會，真係要好小心、好小心，因為你隨時有機會受千夫所指⋯⋯空間係細咗好多，但係咪完全無空間、無意義呢？既然仲有空間，即使得返好少好少，why not？」
林亦認為學界中不同的學生會自有不同的情況，難以一概而論，惟學生代表能擔當的角色本來就很多，即使他朝一日學生會成絕響，學生仍有不少空間發揮所長，貢獻社會。他以近日由中大學生自發成立的中大保安組關注組為例，認為這些體制以外的組織獲一定的支持，有其獨特的身位。「總有一個空間，你可以為香港服務；總有一個空間，你可以繼續發揮你所長。香港人有一個好獨特嘅優勢，就係識得靈活變通。大學生同樣可以搵到條路行。」
「制度會死，但人唔會。」羅又引用台灣學者吳叡人的說話，指出各大學生會應珍惜並善用每一個空間，像百足之蟲般鑽出新的空間：
「只要有人聚集，有思想嘅交流，就會有反抗極權嘅火花⋯⋯大家都唔會放棄香港、放棄中大。大家保重，我會喺復活節嘅時候為大家祈禱。」
｜後記
在范克廉樓的學生會會室外，玻璃刻上「香港中文大學學生會」，掉色的油漆彷彿映照著中大學生會正衰減的生命力，而為其重新髹上綠漆的重擔，又落在他們的肩上。林睿睎和羅子維是個充滿火花的組合，面對強權打壓，有人讚許林睿睎的冷靜與沉穩，亦有人欣賞羅子維的一往無前，惟大家似乎忘記了他們的身分仍是二十出頭的學生。筆者見過「朔夜」凌晨的記者會，看他們為人文精神之喪而流淚；見過二人叼著薯條笑談保安組的「一指神功」，在已被拆下的「朔夜無光，夜聚繁星」的橫額下，是真摯的笑容。
中大的人文精神仍得以彰顯，在於參與投票的四千多人，在於師生之間的尊重與扶持，在於始終本著初心而行的學生會。看夕陽的餘暉落在中大學生會的紅旗上，朔夜豈會無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