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卓謙
七十年代,本地藝壇盛極一時,其後寖衰;歷盡春秋,所幸如今有復甦跡象。回顧半世紀,香港流行文化雖無建立長久盛世,卻有短暫而輝煌的歷史。粵語流行音樂有張國榮同名大碟《張國榮》(又稱《愛火》)於韓大賣三十萬張並創下韓國華語唱片銷量最高紀錄;文學有金庸令中文文學圈不得不承認武俠小說的文學價值;電影有世界流傳「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香港電影」的一席話。那個時代,是港人經常懷緬的美好時光。數月前,本港電影人於Clubhouse房間討論「香港電影工業已死與否」,成為城中熱話,引起連串對影壇及本土文創圈未來的後續討論。曾參與討論的時事評論員蕭若元於YouTube頻道發片指,八十年代香港電影的光景有賴「天時、地利、人和」,既有優秀人才,亦有大型行業參與、投資,也有運氣,惟香港現時各方面條件都欠奉,故他認為沒有任何恢復以往盛世的機會。
此言是否屬實?蕭若元口中的種種因素如何助輝煌一代走上國際化的道路?我們一代的資源是否如此匱乏,以致再創高峰的可能性如蕭所言般微乎其微,能夠「漠視(disregard)」?下文將以本土電影為主軸,探討昔日香港流行文化的盛與衰。
|輝煌一代多輝煌?
首先讀者要留意的是,縱然昔日香港電影享譽國際,但並非所有作品都能成功輸出至外地。港產片的強勢曾一度推動本地甚至外地電影業發展,隨著「東方荷里活」所拍的電影愈來愈多,也有出現更多粗製濫造的作品。香港電影製作是由市場主導的產業(下文將對此作詳細解釋),雖然這為創作者提供了大量資源,卻令電影變得過於商業化,製作電影彷彿是「為拍而拍」。濫拍、粗製濫造的作品不時出現,而它們亦因質素參差而不受海外觀眾青睞。及後,這些作品亦成港產片沒落,被韓國電影後來居上的原因。而下文將深入討論所謂「輝煌一代」時被輸出至海外、掀起風潮的作品。
那麼,「輝煌一代」,有多輝煌?韓流當道,現時港人多追韓星、看韓劇、聽韓語Hip-Pop,惟於八、九十年代時,情況截然不同:那時仍有人追星、追劇、聽歌,只是換成韓國人追港星。港人仍能從現今韓國影視作品中尋得昔日「港流」影響韓國的痕跡,如韓劇《請回答1988》、《機智的監獄生活》裏都有主角坐在電視前看《英雄本色》的場面,2019年上映的韓國電影《炸雞特攻隊》更藉重現《英雄本色II》的經典場面,及採用《英雄本色》主題曲《當年情》作背景音樂,向一代港產英雄式電影致敬。「現在去韓國的戲院,不是韓國電影就是荷里活電影,當年都是一樣,就是香港電影及火里活電影兩個選擇。」韓國電影雜誌編輯朱晟徹接受香港媒體採訪時道。
昔日「港流」不只影響韓國,其在整個東亞地區、甚至西方都深受歡迎。曾有一段時間,港產片不只靠香港公司的投資,臺灣發行商亦主動投資香港電影並於旗下院線放映、推廣,故此港產片一度佔據臺灣電影市場,不少活於八、九十年代的臺灣人對香港電影及影星甚為熟悉。日本方面,嘉禾在日推廣李小龍的電影時,同場加映許冠文作品《半斤八兩》,結果該戲在日本創下十億日元票房,打進當年日本票房前十五名。在嘉禾的推動下,香港亦曾打進西方市場如美國,令李小龍的功夫片成為西方人眼中亞洲電影的經典。昔日香港影壇被稱為「東方荷里活」,絕非浪得虛名。
|東方荷里活:自由市場的產物
接下來,本文將分析人力資源、投資與行業參與,以及運氣(即不可控因素)如何構成上半世紀的影壇盛世。讀者或疑惑,為何本文只探討這些市場因素?政府政策,不亦為電影發展的重要一環嗎?誠然,近年本港不少新舊電影均受惠於政府政策,如康文署轄下的香港電影資料館持續修復並放映舊電影,不少新電影亦在電影發展基金的幫助下才得以完成製作,如《一念無明》及《點五步》皆獲「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全資資助拍攝。去年上映的《幻愛》亦從「電影製作資助計劃」取得一百二十萬港元資金。然而,要留意的是電影發展基金於1999年才成立,香港電影資料館更是於1993年才成立。九十年代以前,香港電影從未有過政府支持,當時電影人及發行公司負責所有製作過程之餘,亦負責提供資本及文化推廣工作,整個影壇由市場主導。此外,新加坡管理大學校長江莉莉教授更曾指由於經濟活動、社會關係及文化三者密不可分,政府政策需連結社會及社群,方有利於文化產業發展,惟香港文化政策在這方面並不成功。可見,「東方荷里活」是在自由市場、缺乏政府干預下,由電影人及廠商創造的,故分析市場因素更為合理。
|隨粵語片衰落而生的一代電影人
談電影製作,多數人首先會聯想到演員、導演、編劇及製片。四個職銜,背後卻牽涉大量工作及人手,如導演組不是兩三人即可組成,除執行導演、副導演外,又有場記、導演助理及分鏡插畫家。此外,亦需要攝影組、燈光組、立體組、美術組、後期製作及其他人員如武術指導,故製作一套電影需要大量人才。八、九十年代的電影製作正是如蕭若元所言般,動輒有數百人,但當代的電影人才從何而來,則要由更早期開始探討。由三十年代「一二八事變」、五十年代「鎮壓反革命運動」、至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中國政治動蕩令上海電影業屢屢受阻,更使大量電影工作者南下來港,當中五十年代的人才流入對上半世紀的香港電影發展最具影響。五十年代初,一眾中國名導如胡小峰、李萍倩、陶秦等「左派影人」到港,引進傳統的中國喜劇及劇情片,並以《曼波女郎》、《一代妖姬》、《野玫瑰》等「國語片」帶動香港電影業發展。其後,「國語片」逐漸主導市場,威脅粵語片向來強勢的地位(1961年香港電影創下年產二百一十一部粵語片的紀錄,而1971年僅出產一部),惟這時期亦為本港影視產業鏈奠定良好基礎,提供更多工作機會予電影人。同時,即使粵語片產量一度萎縮,卻並沒有造成人才流失,反成培養大量幕前幕後人才的良好契機。粵語片沒落之際,正值無綫電視崛起,粵語片演員及製作人一一投身電視台謀求工作機會。製作電視節目所需的資源、技術不比當時一套電影來得低,加上電視節目需求量龐大,幕前幕後均有不少參與製作的機會,讓粵語片演員累積演出經驗並訓練演技,製作人能精通編導工作,為日後製作電影打好基礎。1973年橫空出世並重振粵語片市場的《七十二家房客》,正由曾於電視台製作節目的劉天賜編劇及許冠文執導而成。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曾負笈到外國修讀電影系並於電視台擔任編導工作的徐克、許鞍華、嚴浩等人更為本港電影帶來「新浪潮」。隨著《跳灰》、《蝶變》等新時代作品如雨後春筍般冒起,香港電影才重新走進國際視野中。電影人才,正是開啟香港電影「黃金十年」的功臣,也是讓港產片於1983年至1996年間年產量超過一百部之餘,更能輸出至中國、臺灣、東南亞及日韓地區上映的重要角色。然而,當代的成功並不代表那個時代的人才華特別出眾,只是其時人人都有良好機遇,得以藉大量工作鍛煉自己成一代電影人才。
|不吝投資的電影工業
《英雄本色》、《春光乍洩》能打入外地市場,不止有賴電影人才,電影發行商同樣重要。正如前段所述,五十年代初有大量外地電影人來港,其中包括電影公司老闆,他們帶同資金來港發展並將上海電影的工作模式帶到本港。眾多主要製作國語片的電影公司紛紛成立,如具左派背景的長城及鳳凰,又或邵氏和電懋。這些片商每年製作大量電影,提供工作機會予電影工作者,同時主動招攬電影人才,如邵氏便找來鄒文懷、何冠昌,即後來的嘉禾電影創辦人加入,培訓幕前幕後人才,推動本港電影業發展。同時,亦有大量資金持續流入電影業,有助引入新技術,推動香港電影走向世界。邵氏投入資本引入仿美式片廠的制度,採用「垂直整合」工業的電影製作模式,每年制定固定的製片計劃並確定每季片種、出產數量,讓電影業得以穩定發展。其後嘉禾電影、德寶及新藝城紛紛獲電影人及商家投資而成立,他們引入新技術並進行更仔細的分工,令各電影製作步驟更專門化(specialization),動作指導、電影特技、後期處理技術都有大幅提升。嘉禾邀請徐克拍攝《新蜀山劍俠》時,便曾讓徐克重金禮聘荷里活特效製作人助陣,包括曾獲奧斯卡最佳視覺效果獎的Robert Blalack,為電影增添不同特效場面。嘉禾亦有推出新院線並積極推動香港電影國際化,如與美國片場合作及投資外語片,嘉禾簽下李小龍更成為其能夠打進外國市場的重要因素。1972年,嘉禾推出由李小龍主演的《精武門》並在美國以《The Chinese Connection》為名上映,於美國大賣並創下一億美元票房收入。有見香港電影發展蓬勃,不同國家亦開始向香港影壇學習並發展當地電影產業,如韓國透過與邵氏和嘉禾合作引進電影技術,又或如蕭若元所言般,新加坡尋找香港技師教授「頭套」製作過程。不吝於投入資金壯大電影行業、發展製作技術並推動國際化,亦正是以往香港影壇被稱為「東方荷里活」,能將香港電影及其製作模式輸出至海外的原因。
|難以忽視的不可控因素
蕭若元所指構成影壇盛世的最後一個因素,為「撞彩」,即靠運氣。這因素放在文中後段才討論,原因有二。其一是蕭若元闡述此因素時指「撞彩」為當代湊巧有徐克、周潤發、周星馳等電影人才於合適的時機誕生。但正如前文所言,人才的盛產並非單純運氣使然,「咁啱」人才輩出,更重要的是有良好的電影生態及源源不絕的工作機遇;加上分析及評價當代電影人的才華涉及大量主觀意見,故此文將不對此作討論。其二,筆者認為相較單純指湊巧有人才出現,運氣更應概括所有客觀的不可控因素,如政治局勢、其他國家社會氣氛及其電影產業狀況。
為此文界定了運氣後,可以發現香港電影發展有不少都是運氣使然。上文提及的中國政治動蕩導致大量上海電影人及資金流入,為香港提供創作資源及引入上海電影製作模式,正是不可控因素的例子。此外,文中曾提及昔日香港影壇於國際的流行程度,這實際上亦與不可控因素有關,如臺灣電影的衰落。六十年代粵語片一度萎縮的原因,正是因臺灣電影的崛起導致不少香港電影人均轉往臺灣發展。及至八十年代初,臺灣電影後繼無力,當地院線對投資本土電影卻步,相反,當時香港則剛剛經歷完「新浪潮」,這讓香港電影能乘機取得臺灣電影的市場,成為八十年代開啟「黃金十年」的重要因素。同樣情況發生於韓國,在香港電影產業發展至高峰時,韓國本地電影尚未起步,不受當地人青睞,故香港電影能一躍成為主流。而最重要的一個不可控因素,是當代港產片竟能引起海外觀眾的共鳴。Netflix紀錄片《邵氏:拳腳王者》(Iron Fists and Kung Fu Kicks)曾提及,李小龍於電影《精武門》中踢爛「東亞病夫」招牌,激勵了西方受壓迫的少數族裔。電影所滲入的反殖民思想,讓七十年代受壓迫、剝削的黑人深感共鳴,吸引大量西方觀眾,《精武門》因而聞名海外。八十年代,韓國由全斗煥軍政府掌權,當地人民活於獨裁政權管治下,此時港產片《英雄本色》於韓上映,英雄式電影的故事情節對韓國國民起了勉勵作用,該片於韓大賣。昔日香港電影在國際有這般影響力,乃因創作能迎合本地觀眾之餘,亦能讓海外觀眾深感共鳴。
|新路
香港影壇昔日盛世,確實有賴坐擁大量工作機會的電影人、投入大量資本進行製作的電影公司及種種不可控的外在環境因素。但放眼當下,我們有沒有這些條件?近年香港電影逐年減產,連帶一眾電影人「冇工開」,同時電影工業亦因缺乏資源難以發展。若無電影基金的支持,許多被視為沒有商業價值的本土電影根本難以面世。近年再受武漢肺炎影響,先有許多籌備中的電影停工、香港電影金像獎協會取消今屆活動,後有UA 院線宣佈停業。然而,對電影製作影響最大的,是於《國安法》下,電影創作的自由度已大不如前,本港電影人製作電影時需處處自我審查。近期國務院「中央防範和處理邪教問題領導小組辦公室」更向電影人發公開信,要求各製片商、院線禁止及抵制「鼓吹暴力、鼓吹推翻政權、美化異端邪說」的影片。當下條件,有利本地電影製作及發展嗎?我們能重返昔日高峰嗎?
江莉莉教授強調連結社會及社群的政府政策對影壇發展的重要性,是因為製作電影涉及大量資源及風險,故電影產業鏈內各人必須有良好互信、人際關係及社會聯繫,才會有利影壇發展。投資者需信任製片人才會願意投資電影製作,製片人需信任導演有足夠能力統籌拍攝工作才會提供資金予導演拍電影,同樣導演亦需信任製片人在行政上的監督。由於這些關係、聯繫都是難以建立的,過程漫長,因此需靠政府藉政策構建社會聯繫,推動電影業發展。《國安法》的實施,加上國務院開宗明義地對創作自由設限,若創作內容稍稍觸動到政權神經便可能招來牢獄之災,日後製作電影的風險只會愈來愈大。在這時代背景下,當編劇要自我審查劇本內容,導演要審查編劇呈上的劇本,製片人要審查導演的攝製工作,電影產業鏈內會有良好互信嗎?影壇能蓬勃發展嗎?
今非昔比,這一代影壇所獲資源、所存環境,與上半世紀的輝煌一代有明顯的差距,跟隨前人的步伐,我們一代或不會成功。然而,我們毋須被前人的成功限制自己。既然傳統電影在這時代下或難以跑出,那麼我們何不向前看,尋找香港流行文化的新出路?筆者並非指我們不必再支持、發展本土電影。正如上文所言般,近年香港電影減產、停工、缺乏發展資本、缺乏良好創作空間。市況低迷,本港已有不少電影人因缺乏工作機會而白費數年光陰,如游學修於創辦「試當真」前便已有兩年沒有電影工作。當現實情況揭示出恪守以往的製作教條「不現實」時,我們還要被動地等待「時機」到來,期待有傳統電影復甦的一天嗎?若有才之人苦等多年都未有機會、又或於影壇打拼多年後欲尋求新發展,他們何不嘗試於傳統電影外的渠道,例如網絡,進行創作?
或有人指,小本經營的網絡創作難以有藝術性。筆者對此一說有保留。事實上,有人能為藝術劃下一個絕對的定義嗎?Thomas Ruff從網上下載日本動漫並將其抽象化,製成《Substrat》;Lynn Hershman Leeson 創造虛擬人物《Lorna》並讓觀眾透過電視遙控編寫其故事;Olia Lialina創作出網絡電影(netfilm)《My Boyfriend Came Back from the War》,以超文本標記語言(HTML)形式讓觀眾自行選擇不同敘事路徑。你能說以上這些創作皆不是藝術嗎?筆者認為,創作的藝術性在創作者本身,而非創作工具。只要創作者們用心創作,即使缺乏資源,亦能在新路徑上創造出具藝術性的作品。
而誰能斷言這些新渠道不能有效傳播香港流化文化?誰又能斷言藉這些渠道不能重振香港文化、甚至帶動香港各娛樂產業,讓「港流」達至新高度?不要忘記六十年代粵語片跌至低谷時,正是有從電影行業轉到電視台工作的幕前幕後,香港電影才能於其後一躍而起,一度成為東亞主流。又觀現今臺灣,臺灣脫口秀演員曾博恩與制作人好友成立薩泰爾娛樂(STR Network)後沒有循傳統電影、電視方向發展,而是於網絡平台推出《博恩夜夜秀》等網絡作品。規模、設備雖不如電視台,卻因其創作獲大眾賞識而發展不俗,至近日更有新作《炎上》,製作規模比以往更大。誰能預料薩泰爾娛樂有今日的發展?誰能估計他們以後會達至哪一水平?同樣道理,誰能知道尋找新方向的本地創作人不會成功?誰能輕言我們不能成就屬於自己的輝煌一代,讓世人重新接觸及賞識「港流」?
香港仍有許多在為本土創作默默打拼的人,相信他們,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