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曉婷
在斑駁的行人路上,色彩詭異的霓虹燈映照著一撮撮熙來攘往的路人,令黑壓壓的一群顯得格外光怪陸離。人們匆忙地走著,像是要逃避些甚麼似的。各人努力地逃避大家的雙目,避免眼神交流,自我隔離,彷彿感染了不治之症,既不可告人,更不能跟他人接觸。一場名為孤獨的疫症正在社會蔓延。
我們都染上了這場疫症嗎?
公共列車上對坐的人們,大家雖然肩碰肩地挨著,可是大家只顧低著頭,掃著光得刺眼的手機屏幕。言談間的噓寒問暖都被一個個如肥皂泡般轉眼即逝的短訊取替;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那複雜的個人情感——被一個個表情符號瞬間簡化。人與人的交流空間彷彿只存在於屏幕上一個個不實在的四方圖標,一按下關閉屏幕的按鈕,一片的漆黑隨即如黑洞般吸走了人與人之間那僅有的交流和接觸。
有些人會覺得孤獨,但不特別寂寞,就如《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的多崎作一樣,單純地「覺得那樣是理所當然的狀態」。這些樂意接受孤獨病毒的人,由於「只想純粹地、自由地繼續思考」,因此習慣一個人瑟縮於喧鬧的一角,不去打擾別人,也不要別人去干擾自己。喜歡孤獨純粹是不想別人來干擾自己的生活,讓「人生依然如昔安靜而緩慢地過著」。無論到哪裡去,做些甚麼都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更無須得到他人的同意。那些甘願接受孤獨的人,並不一定是寂寞。寂寞蘊含著無聊空虛的意味,屬祈望得到別人邀約和陪伴卻落空的一種狀態,反之,孤獨是一個勇敢地接觸自己心底世界,卻又不熱衷於跟他人深交的意識。
也許你我都是病原體
《挪威的森林》中有這麼的一句話:「沒有什麼人喜歡孤獨的。只是不勉強交朋友而已。因為就算這樣做也只有失望而已。」所謂喜歡孤獨,大概是害怕失望,逃避失望。正如剛才所說,的確有人享受跟自己相處的時光,希望多留些時間給自己,多作自省和思考。這固然是原因之一。
但是,無可否認,選擇孤獨的原因一定不止一個。你相信世界上有永恆這件事嗎? 這個聽上去總讓人覺得發問者天真無知的問題,每一天又有多少人反覆暗忖著呢?也許,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會隨時間一點一滴的消失;人、物、信念、價值、底線⋯⋯你以為你已掌握一切嗎,你慢慢就會發現,時間會把你固有所信的一套摧毀,狠狠地把幻彩肥皂泡般的願景刺破。一覺醒來,雙眼睜開,只見一張又一張冷冷的面孔,踏著急促的步伐,捏著寶貴的分秒,就這樣麻木的往前走。走得睏了,便閉上眼,躺一會兒,然後再繼續走,一直的走下去。每天反反覆覆,走著同樣的路,迎著同樣的人。也許你我都是病原體,承受著他人為我們帶來孤獨感的同時,也成就了其他人的孤獨。
倘若有一天,你在路上碰到那個他,跟他談著各種各樣事情,思考一些遙不可及的事,分享宏大熱血的夢,你以為那個人會牽著你的手,陪著你走完整趟專屬你倆的旅程,然而到最後,你倆總難免淪為擦肩而過的陌路人。終有一天,你倆的步伐不再一致,他對你的喜怒哀樂置若罔聞,你對他的想法不敢苟同,然後一句冷冷的再見,為彼此刻下了冰封的句點。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只剩下你默默地凝視他消逝的背影,逕自接受原來你只是他生命中一個不起眼的過客這個殘酷現實。
曾幾何時,你總愛跟身旁的人聊天,從生活瑣事到煩惱困惑,無所不談。遇到任何不快,你都會希望從他們身上得到一條出路。然而,他們會開始跟你說,纏擾在你心中的糾結在他們眼中只是一些無聊的庸人自擾,有些人更對你的負面情緒表示不解和反感。或許,每天面對很多事,需要解決很多問題已夠煩人。面對著磨滅的心力和空間,你需要的大概只是一片獨自感懷自傷的夜空,而不是多餘的話。
與其說一個人喜歡孤獨,或許只是比起孤獨,失望所帶來的痛苦更為可怕。當你擁有一樣東西,接下來就只有「繼續擁有」和「迎接失去」兩個可能。因此選擇一直過著孤獨的生活,然後逐漸適應孤獨,習慣沒有情感地過著日子,總好過抱著一個名為「失去」的計時炸彈。《東尼瀧谷》中的主角,由於他認為「不管走的是甚麼路,人終究會變成孤獨一個人的」,所以他的生活從來不帶任何情感。直到一向習慣孤獨的他遇上了他的妻子,他才體會到心底裡對愛和擁有的渴望。可是,妻子的突然離世令他在毫無心理準備下再一次墮入孤獨的黑洞。然而,他再也不能像往昔般單純地安然活在孤獨裡。對妻子的記憶和被激發的情感使他再也無法與孤獨共存,彷彿他的生命只剩下「過去存在過的東西所留下的失落感」。所謂的習慣孤獨,說穿了,只是一堵自我保護的牆壁。與其眼白白地看著自己曾經相信的細水長流一步一步地離自己而去,倒不如就從來都不要去接觸好了,反正一切到最後都難逃被時代巨輪吞噬的命運。
都是逃不過的孤獨
孤獨既是一種意識,更是一種病。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習慣了也喜歡了過著一個人的生活。我會一個人去做一切事情,逛街、看展覽、看電影、吃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我在一個人做著這些平常不過的事情時,我很怕被認識的人碰到。每當碰見認識的人,我總會訛稱正在去找朋友,或是說朋友失約了,又或者剛跟朋友分別等等,然後故作輕鬆地離去。總之,我就是不會承認我是一個人。這種情況每一次都教我十分恐慌,彷彿正在做一些不見得光、作奸犯科的事情,然後遭撞破一樣。到底為什麼我會那麼恐懼——我每次都會這樣問自己——然而我得不出一個很實在的答案,我只覺得這是一種病態心理,而我卻一直擺脫不了。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人會百分百喜歡孤獨。我不明白自己內心為什麼會越來越渴望維持一種孤獨的狀態,正如《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裡面寫的一樣:「我可能害怕認真愛上誰、需要誰,結果有一天,對方會突然沒有前兆地消失無蹤,只留下我一個人」。有可能是我對人沒有信心,缺乏安全感,所以與其整天提心吊膽害怕失去,倒不如默默地努力練習一個人生活。
就算是我生命中最要好的朋友,有時候我會很怕應約。我不時會問自己,我怕的是什麼,到底是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是他們會給我帶來壓力?我不知道,總言之,我應約與否,很視乎當刻的心理狀況。我承認我是自私的,但我就是覺得每天生活已夠煩人,如果連僅有點點的寶貴私人時間也花在一些令自己不自在的事上,那未免太看不開。我知道那些人是關心我,希望了解一下我的近況,但是,可能是因為生活圈子差別越來越大的關係,對著他們,難免會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以前我會覺得我們是一個同心圓,大家的核心和軌跡相近,自然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情愫。可是,那是我們都回不了去的往昔,就如林懷民在《打開雲門》所說:「那是快樂時代,因為我們年輕,而且一無所有」。我不是討厭他們,我很感激他們在我的青蔥歲月留下了足跡,讓我知道就算我將來面對甚麼困難,他們隨時都會在。我知道他們是愛我的,可是我就是很怕自己終有一天會覺得這些人於我而言都不是太重要。人大了,大家的路不同了,而我很怕這個圈子會突然地斷裂,所以我刻意保持距離,好讓我還會想念一下他們,還會珍惜一下跟他們僅有的相聚。我想,如果他們知道我是這樣想的話,一定會很傷心,但正正是不想他們傷心,我才刻意自我隔離,不讓他們看到我心裡的傷痕,不讓他們看穿我深藏的憂傷。可能把自己從人群中隔離,除了是害怕失去以外,更重要的是不想身邊愛護我們的人擔憂。對啊,反正一天我還活著,就沒有甚麼是解決不了的。既然如此,倒不如把一切問題和情緒都留給自己。
終歸都是不治之症
每個人都只不過是他人生命中的過客,來來回回的走過那千絲萬縷,到頭來還是獨自面對自己。要好好跟孤獨這疫症共存,也許就只能靠永久的自我隔離。我們可以做的,大概只是每一天努力的面對孤獨。畢竟既然一切總會燃燒殆盡,又何苦需要斟酌太多。大概說穿了,我們都只不過是孤獨的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