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分類

【重奪】重奪必經失去

文/ 袁源隆

重奪必經失去,徹底的重奪必然會經歷更沉重的失去。九二六那天,學生領袖在集會完結之時,召集群眾重奪公民廣場,幾百人成功攀過政府建起用來阻擋聲音的冰冷鐵欄,想取回屬於我們的政治空間。爬不進去的人便築成了人牆,手勾手結成了網,阻止執法者繼續前進。當時大家都抱著同樣信念:抗爭才有奪回一切的可能。一場始料不及的重奪運動就此為起點。

許多年來,居住在這個城市裡的人們都對於或急遽或緩慢的失去啞口無言,深感無力。從前在英殖時期的政策及教育下,人們成了無根的過客、純粹的經濟動物,搵食為主,追求價值為次要,政治權利、殖民地的自決權利就此被剝奪,只專注於「發展」,人們漸漸在資本主義社會之下疏離冷漠。面對香港的前途問題,舊日安定的消逝,人們逃避了,移居到另一個避風塘。主權移交以後,特區政府矢志去殖民地化,把許多舊英式建築拆毀,城市的歷史隨之被拆毀,共同的回憶變得虛無。鄰近的極權對我們步步緊逼,要我們成為安份守己的老百姓,接受精神道德的敗壞,心靈境界的淪喪……失去一直存在著生活的枝節中,可惜的是大部分人依舊視而不見,又或選擇退讓。

我們以為自己將是見證大都會輝煌不再的一代,出乎所料地,微弱的火花迸發了,就當九二八是擺脫黑暗時期的開首。我們源於良心的義憤,在城市各處衝出馬路,堵塞交通,首先奪回了改變城市的能力。要驅除這個危機四伏、惡意滿盈年代的黑暗,唯有靠自己雙手雙腳,燃燒自己的靈魂,用血肉之軀去對抗高牆。從前人們不相信自己擁有改變社會的能力,有人稱之為務實,有人喻作犬儒。現狀所展現的正正推倒了這種膚淺的看法:我們是自己的主人。在佔領區中,我們突破了以往對於空間的想像,街道其實比想像中寬敞,行走在路上原來是如此自由自在。我們在金鐘組織了小社區,創造了自修室,用便利貼拼砌出一幅多彩的連儂牆;我們在旺角的黑夜與執法者和權力的附庸爭執周旋,更請來耶穌、聖母和關帝庇蔭;我們在銅鑼灣的交通匯點劃出一片新天地。誰都意想不到在雨傘革命中發生的一切事情,我們除了看不到拖著行李箱的大批遊人,還可以在中環和銅鑼灣呼吸與塔門一樣清新的空氣。

城市權是一種最寶貴,又最被忽視的權利,人們過去都未意會到自己失去了想像城市發展的能力。個體和個體組成社會,社會合力建造我們自傲甚久、璀璨的大城市。城市是集體共創的,不是權貴的實驗玩具,而是每個人工作、生活以及思考的場所。重奪街道,背後所指向的,就是我們改造城市,決定城市空間利用的權利。

雨傘世代已經和舊一輩截然不同了。我們不甘於失去,而是想盡辦法、扭盡六壬去改變。全因我們不希望如此悲涼的事會在多年後實現:被子女問起自己為這個城市付出了甚麼,只得黯然地輕輕帶過。我們想說出屬於自己的故事,屬於這一代人的故事,藉說故事的權力抗衡歷史洪流。這正是一群勇士登上了獅子山上,掛上黃色直幡的境況。獅子山下向來是城市的精神圖騰,可惜已遭老一輩濫用、有權勢者消費,原本標榜自身拼搏,力爭上游,取得個人成功的詮釋被利用作壓迫手段。現在,獅子山已是遭官方神話玷污了的地方,獅子山下精神變質為奴隸精神,不適用於刻下語境。青年人的生存空間窄如狹縫,唯有制度上的根本改變才能帶來新景象。抗爭者佔領了山頭,「我要真普選」五字標語隨風飄揚後,推翻庸俗的詮釋,賦予上新意涵。同舟共濟不止於貧困日子,更延伸對民主自由的追求。我們已逐步重奪說故事的權力,講述以「我」為主體的話語。那時候,我以為香港人真的能夠乘雨傘革命之勢,奮起寫下一段香江的不朽名句,我以為香港人可以奪回香港。

不過,在重奪的過程當中,每個人都無可避免地錯失了許多。我們只是為了重奪應許之地、應許之權而上街佔領,但就賠上了日常生活的安穩。罷課了兩個禮拜,進入了佔領階段,友人都開始說:我想正常生活,我想上課。我跟旺角佔領區附近一家報紙檔的老闆娘談話,她怨言生意受影響了。數之不盡的人被執法者拘捕,在未來或將喪失自由,或許要因公義而囚禁在幽暗的監獄,讓身邊的人憂心忡忡。在光影和鏡頭之外,有許多人也被逼放棄了工作和日常的生活模式,與家人意見不合而水火不容,甚至割裂了人和人的關係。我們都因此而迷茫,忍不著問,究竟眼前這一切何時才會完結?我們成功重奪的機會是否渺茫如登天?我哭著跟友人說,失去一直都在發生,還未降臨到幸運的自己身上而已,心裡曾經不道德地慶幸自己沒有經歷嚴重的失去。要奪回一些重要的東西,必然會失去一些重要的東西。

在三個佔領區遭執法者清理之前,學生組織決定行動升級,呼籲人們包圍政總,始終憧憬雞蛋可以撼動高牆的人們,再度走出了權力中心的行車道。那一夜,路上載滿了人,人戴著白色橙色黃色的頭盔,就像一隊視死如歸,不願卻步的戰士,從高空看來,又是掉在地上的星光。我不自覺地走進抗爭者之間, 一同叫著「一個都不能少」,我們不想再失去更多同伴。前線的人一下一下地把鐵馬推前,感覺到自由的空間也一部分一部分地奪回手中——可是,一度擴闊了的空間猶如氣球,在執法者愈來愈巨大的棍無情地霍霍地亂揮亂打之下,瞬間洩氣了,棍沾上我們為了城市而流的血淚。

執法者棍上的血令我們失去對制度的信任、對美好未來的信心。胡椒噴霧、濃濃的催淚煙、暴徒打人非禮反獲執法者包庇、城市中兩極分歧的激烈對立,在雨傘革命期間的種種,戳破了城市繁華的泡影,為新一代揭開了現實真相:任憑頹敗的體制繼續發展下去,都不過是空轉,走入體制妄想改變亦只會成為權力的附庸。我們心裡也很清楚,若輕易放棄,最終只能眼睜睜望著城市的皮相脫落,內體腐朽,延續過往的蹉跎歲月——小商戶遭剝削而倒閉,長者兩鬢斑白老無所依,新界自食其力、默默耕耘的村民如同垃圾糞土被剷泥車清走,投入無比心力的創作人因電視台不獲發牌而無奈被辭退——我們可預見接下來一、兩代人的家園和文化價值必然淪喪,淪為異鄉人,活得沒有尊嚴,尋找不到自身的存在意義。個體被迫到絕路,沉重的失去讓人反射性地呼喊求救:我不要這樣,我不要這樣……我們已經所剩無幾了,還要目送更多的失去嗎?

雨傘革命最終沒有達成目標,真普選仍是遙不可及,曾經重奪過的大多都再度失去,現實是如此殘酷。我心裡只希望城市正在轉化,我們亦在轉化,不再是任人宰殺的一代,不相信自己別無他選,而選擇成為強權的一千零一個挑戰者,不選擇成為尼采口中「喜歡不利於它的東西」的墮落動物,只待閹割,失卻抗爭的原欲。我們更不要如同哈維爾所形容的,在布拉格之春失敗後,「凡事漠不關心,對沒有切身關係的價值表現得滿不在乎,對同胞的不幸無動於衷」的捷克人,不要放棄追求真理和正義的熱情,不要讓冷漠和恐懼內化。

我們一直都想重奪,因為一直都在失去。在重奪的過程中,我們也失去了許多。以重奪為起點的抗爭,無可奈何地以失去作結。去到目前這個困境,屢次失敗也許會使人覺得之前所作的一切都是徒勞,自己如浪潮,前進了又無奈後退,抵達彼岸之前就化作白沫。縱使如此,我們還是要重新來過,只因已經沒有甚麼可以再失去。我們只好吸一大口氣,一邊咬緊口關奪回做人應有的尊嚴,以普選權為先,重啟改變生活的道路,另一邊忍受失去所帶來的痛苦。不選擇逃離城市,反倒留下來忍受這城市徘徊在失去和重奪之間的痛苦,只因為我們以及我們的下一代還要在這地過一段很長很長時間的生活。將來的生活不能是枷鎖重重的,而是要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將來的城市不能像當下一樣崩潰和瓦解的,而是要重建和成長的。

下一則
上一則
2015 年 1 月 31 日

關於作者

學苑編輯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