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譚天詠
「虎度門」為一粵劇術語,意指舞台上讓演員出場入場的台口。
一個好演員踏過虎度門,便必須放下身段,完全地投入在角色的世界中。
你會為了得到些什麼而放下?
「懷緬過去常陶醉,一半樂事一半令人流淚。夢如……」曲子播到這裡忽爾停下,變成嘶啞混濁的沙聲,難道收音機又壞掉了?
「張伯,別在這裡播音樂!吵耳啊,你叫其他人怎樣睡?」陳姑娘扯開嗓門跟我說。
我疼惜地看著放在茶几上那殘破的收音機,嘀咕著:「唉!無人懂珍惜這部老古董了!你的音色再好也沒有用,給人家多按幾下很快報銷!」
「趁著午睡時間就快點睡,一會兒又吃晚飯了,那時候可不要跟我說你還未消化。」陳姑娘一臉不悅。
「哼!我偏不睡,吃完又睡,睡完又吃才不消化呢!」我勉力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顫巍巍的把雙腳放到地面上,再取出拐杖作支撐,一步一艱辛,從卧床走到了休息室。
休息室內空無一人,沙發上攤著數份報紙,桌子上的象棋殘局平躺著,角落的電視機仍然開著,播放著粵語長片,是麥炳榮版本的《鳳閣恩仇未了情》,古式的配樂跟演員們字正腔圓的說白配合得天衣無縫。年輕一輩不會懂欣賞這種藝術,我卻樂得安坐在休息室的藤椅上,閉起雙眼輕輕的哼著那些熟識的樂曲。突然之間,正奏得鏗鏘的鑼鼓被罐頭的特發新聞開場聲取代,畫面由黑白轉為彩色,屏幕上顯示的是金鐘干諾道中。眾聲喧嘩。警察高舉紅旗,揮動著警棍;人們高舉雨傘,抵著胡椒噴霧,翻過水泥石壆,走到了行車道上。轉眼間,畫面中萬頭攢動,路中心的數輛的士和汽車被重重包圍著。新聞報道員以急促高亢的語調為現場的情況作旁述。
「示威者約於下午四時佔據夏愨道及干諾道中東西行線,其後推進至政府總部對開馬路,與警察隔著鐵馬推撞,戴上防毒面罩的警員向示威者施放胡椒噴霧。另一邊廂,告士打道近演藝學院的天橋,警方築成人鏈,與大批坐在地上的示威者對峙。」
「示威者不斷高叫口號,要求釋放學生,重啟政改。」
「就香港一部分人發起佔中,國務院港澳辦發言人表示中央政府堅決反對任何破壞法治的行為。」
「警方於五時五十八分施放了第一枚催淚彈。讓我多說一遍,警方剛施發了催淚彈。」
「快走!快點走啊!別踏到後面的人!」
轉眼間畫面一片白茫茫,摻雜著示威者的驚呼聲,催淚彈的爆破聲,腳步紛沓的聲音。似曾相識的畫面。頭痛欲裂。淚珠點點灑落我乾癟瘦弱的手背上,我彷彿聽到自己砰然的心跳聲,也像電視機裡面那些人一樣呼吸困難……胡不歸兮胡不歸。
「有示威者於吸入催淚氣體後不停哭泣,不斷叫痛,他們倒坐在地用水洗臉,狀甚痛苦。」
「張伯!張伯!你還好嗎?醒一醒啊!別嚇我啊!」陳姑娘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我用力地睜開眼,可惜眼簾有如千斤重。
「警方繼續舉起黑色警示旗,警告將繼續使用催淚煙。示威者則高舉雙手表示他們並不會衝擊,也希望警察不要再施放催淚彈。」
「張伯!我幫你叫白車!張伯臉色很差!快!」陳姑娘高聲呼喚。此時眼前的事物好像在慢鏡下進行,休息室內數個看護明明是向我跑來,步速卻是很慢很慢。模糊中看到他們驚惶擔憂的樣子,像看到了金鐘那些市民和學生,我很想開口安慰一下他們說:「沒事的,別擔心。」但我的嘴巴和身體也像被樹藤纏著,我動彈不得,只見人們的嘴唇在動,卻聽不到他們說什麼。
瞬間,我感到全身輕省了,像雲那樣飄起來,浮到半空中,往下看著休息室內眾人忙作一團,看著還在直播中的電視,看著白煙中的人群,看著坐在藤椅上的我。眼前的景象在腳下高速旋轉,我瞬間失重,整個人重重的跌在地上。
我伏在地上良久,忽然遠方傳來樂師練曲的歌聲,睜眼一看,眼前看到的竟是陪我登台唱戲多年的舊衣箱,我驚喜萬分。看著那些放得公整的戲服,懸在木架上的盔頭,架子上的靴鞋和汗衣,還有梳妝桌上的化妝用品,我認得這條窄長的走廊是我登台多年的戲棚後台,只是原本應該人來人往的後台只有我一人。抬頭望鏡,只見我穿上了一身華麗的戲服,頭戴閃爍生輝的盔頭,臉上化了紅白臉,唇上塗上鮮紅的口紅,一副威風凜凜的模樣。「咚咚咚鏘,叮咚叮咚叮—」我不自覺地邊哼著曲子,邊練習著身段,我發現我的風濕跟關節痛通通消失了,我竟然能如從前一樣邁著台步唱曲。
突然,舞台上的燈光忽明忽暗,我走上前探看卻不見一人,但有聲音在漆黑的觀眾席中傳出:「張忠良,你跟我走!」
「你是誰?憑什麼要我跟你走?」我朗聲問道。
「你壽數已盡,理應忘掉塵世的悲喜哀樂。踏過虎度門,演畢最後一場戲,便不得再留戀人世。
我不甘心。
「不!我不可以走!我要找回我的妻子!」
「哼!在死門關前還有眷戀只會徒添痛苦,勸君及早放下!」
聲音吞噬了漆黑。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往事像在腦海中快鏡重播。鑼鼓響起,我的雙腳不由自主地踏過虎度門。
胡不歸。胡不歸。傷心人似杜鵑啼。人間慘問今何世。
只恨我倆生不逢時。我和妻子原本居於上海,她乃名門之後,卻甘願下嫁我這個伶人。當年這宗婚事頗為轟動,我們不想大肆張揚,於是只登記了結婚便作罷。不久妻子懷了孕,誕下可愛的兒子,我們一家三口過著簡單而幸福的生活。可惜好景不常,那一年,戰火燎原,哀鴻遍野,寸草不生,連年饑荒。儘管我已把家中的家具、衣物、首飾,甚至地上的一磚一瓦都拿去典當,但是換來的錢還不夠糊口,我們年幼的兒子就這樣因營養不良而早夭。妻子哭得肝腸寸斷,更抑鬱成病,終日茶飯不思,怔怔的坐在窗前,撫著兒子遺下的紅手繩自言自語。我看著妻子日漸消瘦,身體衰殘,真的心如刀割。
戰亂的日子實在渡日如年,我們好不容易熬過數年,總算保住了性命。某天敵軍突然空襲,在我們所住的區域投下了十多枚炸彈,眾人慌忙逃難。我連忙牽著妻子走,她卻拼命抓著說:「良……咳咳咳,我不要走了……我會拖累你的!你快走……咳咳,放下我吧!」「不!不可以!我們說好了要同生共死!」我馬上揹起妻子往街上跑。
走到街上只見一片頹垣敗瓦,人們滿身塵灰地走著,他們揹著大大小小的包袱,推著破舊的木頭車,向著火車總站的方向急步走。大家都在趕尾班車離開。「砰!」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緊隨著肅殺的死寂。在我們後方的不遠處,一枚炸彈炸毀了一幢大樓。那時我摔倒在地,昏死過去。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只感頭痛欲裂,卻驚覺身後的妻子已不見了。我放眼望向一片白茫茫之中,人們痛苦地呼喊著,孩子絕望地痛哭著,磚頭瓦片散落在大街上,路上人皆血跡斑斑。我匍匐向前,不住呼喊妻子的名字,卻不見她的蹤影。我們就這樣失散在茫茫人海。
胡不歸。胡不歸。荒林月冷景凄迷。
回憶迷茫而紛亂,匆匆一生幾許失落與尋找,到頭來一切如風。鑼鼓漸轉為快板,沸沸揚揚。
「不!不可以!我們說好了要同生共死!」
我只想牽著妻子的手,與她白首偕老。
「張伯!張伯!你還好嗎?醒一醒啊!別嚇我啊!」
「有示威者於吸入催淚氣體後不停哭泣,不斷叫痛,他們倒坐在地用水洗臉,狀甚痛苦。」
「老婆!回來啊!你在哪?老婆……回來啊!」
裊裊白煙中我好像看到了妻子手上繫著的紅手繩。我追上前想要抓著她的手,她卻隱沒在人群中。
「警方繼續舉起黑色警示旗,警告將繼續使用催淚煙。示威者則高舉雙手表示他們並不會衝擊,也希望警察不要再施放催淚彈。」
不知道今天在金鐘硝煙之下失散的又有幾人?
「給他電擊!一、二、三!Clear!」
「你快走……咳咳,放下我吧!」
綿綿此恨,永無了結之期。
樂聲戛然而止,我跪倒在台板上,閤起雙眼竭力要記起妻子的容貌聲線,卻怎麼也想不到。「我只想再見她一面!」我淚流滿面,叫喊著說。
「良!我在這裡!」有熟悉的聲音從後台傳來,抬頭望去竟看到我朝思暮想的妻子坐在椅子上看著我微笑。我馬上跑過去牽著她的手,看著她那和藹的面容、晶瑩的雙眼、烏亮的秀髮,眼前伊人確實是我的妻子,但看上去卻有一種仿如隔世的陌生。印象中的妻子總是眉頭深鎖,鬱鬱寡歡,跟眼前的這個她像是兩個人。我們四目交投,良久說不出話來,彷佛我們從此以後也可以這樣手牽著手。
「良,這些年來你過得好嗎?」妻子溫柔地問道。
「好……我過得好!你呢?」
「其實我早在我們失散的那天就已離開人世了。」
「對不起!我沒有好好的保護你!可是……知道你不用受太多的苦也好,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找你啊!」我哭著說。
「不要緊,只要你平安就好了。」妻子伸手拭去我臉上的眼淚,續道:「今天是你離開的日子,最後的一段路你只能一個人走,不要怕,我會在那邊等你。」
「我自己走?我們就這樣在這裡永遠在一起不好嗎?為什麼我們不能一起走?萬一我在那邊找不到你怎辦?」我緊緊握著妻子的手問道。
妻子笑著說:「有些時候,我們想要得到就必先放下。就好像你演戲一樣,你要得到台下觀眾的掌聲,便要在踏出虎度門之時完全地放下自己,投入角色去演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放下我吧。
「但我捨不得你啊!我很想你,這麼難得才能重遇你,我真的不想再放手。」
「我明白要放下並不容易,但你可以想像我活在你的心裡,陪著你走完那條窄路,那時我們便可以真真正正的在那邊重遇,永遠也不會分開了。」妻子說完了便鬆開雙手。此時身後出現一道梯子,像是由精金打造般閃閃生輝,光芒四射。妻子向我點點頭,扶著我站起來,我深深吸一口氣,凝視妻子最後一眼,便轉身離去。
沿著梯子而上,我走到了半空之中。從高處看,暖陽剛從東邊升起,照耀著這繁華都市,遠方候鳥成群飛過,好不美麗。漸漸天空越走越黑,路越走越窄,可是我沒有回頭,堅持走下去。縱未見終點,但我相信我很快便會跟妻子重逢,我倆再也不用分離。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