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分類

【重奪】悼

文/李曉婷

這裡蕩漾著一片令人窒息的空氣。漆黑的穹蒼吸走了一切言語,凝住了這樣的一個詭異平行空間。一切彷彿都是那麼平靜安穩。我喜歡黑夜,仿佛漆黑無垠的穹蒼在我身邊圍上了一個保護罩,讓我可以安全地面對自己,面對一切的悲傷和惘然。然而,揮之不去的不安和無力,像從身體裡萌芽的帶刺植物,刺痛著心臟和思緒。

虛擬的平行世界

平行時空下的安全感大概都只是錯覺,但可怕的是,我也許只可依賴這僅餘的錯覺尋找片刻的重心和平衡。倘若這刻你也在,我大抵可以聆聽你那有規律的呼吸,凝望著你疲憊不堪的一張臉,從你的存在尋找卑微的依靠和安全感。可恨的是,你再也沒有回來。這裡就只剩下我一個人獨自在令人窒息的空氣中努力吸取令我可暫時平靜下來的清新。

從罷課開始,屬於我的夜就是這樣的一個模樣。 在我的想像裡,夜是一個玻璃瓶子,我坐在瓶子裡,我就是瓶子的主人,每一晚我都會把我的一部分傾出,到天色漸明的時候,我便會爬出瓶子,扭上蓋子,小心翼翼地把它安放在一個無人可以觸及的位置。然後,在另一個傷心無助的夜裡,我又會再一次把自己關在那瓶子裡,遺下幾顆軟弱的晶瑩。夜幕為我掩蓋生活的逼迫,讓我可以安心的躲在小小的空間,釋放和檢視最真切的自己。

然而,雨傘革命改變了我對「夜」的概念。 還記得九月二十八日的一夜──風聲鶴涙。那一夜,催淚彈把夜色的漆黑染成一大片的白色恐怖。那一夜, 我除了掩著口鼻往後跑,跟身邊朋友相擁而哭,凝望著這個被淚水和催淚彈煙霧模糊了的荒誕社會之外,甚麼都做不了。腦袋一片空白。那是何等無力、心碎、絕望的一夜。

自那一夜起,我的每一夜都是無眠的,不安的。 香港的黑夜被暗角的暴力染上一抹腥紅。說起香港黑夜,大家一定會立即想起無數如箭在弦的漫漫長夜,那些如野火般燒不盡的路障,極權機器手上那打壓自由的警棍,以及一班共同守護我城的戰友 。那七十九天的抗戰,燃起了多少次希望,牽動了多少回悲傷。從十月開始,我每天都在默默期盼,佔領運動能早日來個華麗退場,以免運動膠著,進退失據,消耗民氣。我看不見政府有所行動和態度轉變,只見一場場硬著頭皮捱下去的朝暮更替。我們就這樣待在佔領區,從天黑坐到天亮,再由天亮坐到天黑,數算著天色的晦明變化。大概人的一生,只不過是三萬次的天亮,三萬次的惘然。雖然這刻我們仿佛抓緊了些甚麼,可是,在我們確實地道出那奪回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之前,有些東西已在不知不覺間在我們生命中溜走了。人們都愛說,抓不緊的就要學會放手,但到底為什麼每天一睜開眼睛,就要面對生命中的各樣失去呢?

從九月二十八日起,我的瓶子丟失了。也許,我需要做的原來只是把所有的失望、納悶、不安,統統留待一個適當時機才把它釋放出來。只是,大概這個時候永遠都不會降臨。唯一可以做的,只不過是默默等待這一切一切在心中慢慢死去。然後,待其死灰復燃時,便把這一切不斷重溫,直到有一天,我終於說服了自己,其實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回不了的過去

最後,雨傘革命終於結束了。 在這七十多天,人們口裡喊著重奪,到底我們重奪了些甚麼?我們重奪了道路的使用權,重奪了對政治權利的追求,但是到最後,我們都是戰敗了。雨傘運動大概只是往後抗爭的前哨,為一代人作思想武裝,為下一次的抗爭做好準備 。 在為下一次的抗爭做好準備之前,我們已經失去了很多。面對一輪輪的秋後算帳,到底我們還有下一次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雨傘運動消耗了、奪去了我寶貴的東西。要我評論雨傘運動的功過和影響,這好比揭開紗布,讓那從未癒合、隱隱作痛的傷口繼續淌血。 當我從罷課開始一一回想,在我腦海中浮現的,是一張張疲憊不堪的臉孔,一副副堅定不移卻已傷痕纍纍的身軀。他們不只是民主路上的一些同路人,而是建構了我的一塊塊拼圖,是我珍而重之、不可取替的一部分。內心就像一幅油漆不斷剝落的圍牆一樣,斑駁的油漆散落一地,就算把它們一一撿拾、重漆,也蓋不了那最底層的裂痕。我此刻發現,當我們嘗試去整理這趟民主旅途上得到甚麼、奪回甚麼的時候,我們已經失去了很多。

我的雨傘運動不是一場全民大合唱音樂會,不是一場左右之爭,不是一個撈政治油水的大好機會, 而是一場面對著生命中寶貴的東西逐步遠去而無力挽回的酷刑。正如村上春樹寫過:「我可能害怕認真愛上誰、需要誰,結果有一天,對方會突然沒有前兆地消失地無影無蹤,只留下我一個人」;我曾經天真地認為,一切都過去了,這場運動暫告一段落,他們會再一次回到我身邊。可是,原來他們已回不來了。甚至,回來的那個,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他。

酒精的濃度

北島在的〈波蘭來客〉有這句話:「如今我們深夜喝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不知從何時開始,酒精成為了我的鎮痛劑。只有從酒精的濃度,我才能片刻拋開像幽靈般纏身的思緒,讓心底裡的悲痛從淚水流走,讓自己聆聽心碎的聲音。我容讓自己放聲哭泣,為的只是證明我的悲傷不是幻覺。

你說,只要信念一樣,就算天涯海角都不再重要,至少我們在分享同一片天空。

你說,看著這樣的失去,緩慢持續又無從反抗。痛感絕望或憤怒如此無力, 怎麼能夠就此停下。不要再哭了,要堅定,好好保護自己,為了那些所重視的人們。請千萬千萬千萬要記得。

你說,你不會後悔,你願意承擔這一切後果,又說,我不用愧疚,我倆只是崗位不同,但大家都是為著同一夢想而努力。

臨離開前,你再三地叫我不可以再哭,不要再傷心,多留些時間給自己,不要再想太多。我又如何有勇氣讓你知,其實我想著這些這些,是因為我很想陪著你走過這段路。

可是,到最後,你們都走了,剩下我一人,反覆默唸著你們曾說的那些,獨自哀悼那段屬於我們的故事。

如夢幻泡影

這個世界最恐怖的,與其說是總有一群只存活在一己夢幻國度的人,也許是一些目睹、親歷過這一切後, 由於心裡太多正在淌血的傷痕,於是黯然決定放下所有,退回自己專屬的世界;前者,你可以說他們只是無知和安於現狀,而後者呢? 那是一個無力挽回的絕望意識。那是一個永不復原的瘡疤。從七月二日開始,我不時會提醒自己,千萬不要成為後者;然而,我越來越擔心,我終有一天會在這場心理角力中輸得一敗塗地。

我能夠做的,也許只是在此無力地雕出這篇悼詞,哀悼那也許回不了去的曾經。

下一則
上一則
2015 年 1 月 31 日

關於作者

學苑編輯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