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錦雯
第一次,我們義無反顧地擁抱這荒涼的城市。
一場香港歷史上風雲色變的社會運動,兩個多月的抗爭,三個各具特色的佔領區。我們背起時代的責任,一步步走來,理清了自己的身世,窺見了香港的未來。
散落浮城的香港人
水靜,才能流深,香港卻一直在歷史中載浮載沉。「在很多很多年之前,城忽爾升到半空去了,上面是飄渺的雲層,下面是洶湧的大海,城既不上升,也不下沉。」西西的筆默默地寫出香港的身世。懸浮的城,失落了過去,看不見將來。城市的未來晦暗不明,城內人的身份曖昧尷尬。長久以來,香港是個移民社會,浮萍無根。許多人把這裡當作踏腳石或避難所。戰亂的時候,人如潮湧進。殖民地時期,即使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對這片土地仍舊缺乏「家」的想像。在他們心裡,「香港人」只是於「借來的時間」散落在同一處「借來的地方」生活的不同個體。上一代的香港人和這片土地缺乏緊緊地拴住彼此的羈絆。於是在暴風雨降臨之前,他們已經「學候鳥一般遷徙到別的地方營建理想的新巢」。留下來的人也許愛這座城市,但更大的原因是無從選擇。在一個方向未明的社會,一切活動只可以現在式進行,只能見自己,無法見眾生。當時的人眼中,社會前路無關痛癢,個人和家庭的前景才是首要考慮。傷痕纍纍的上一代把「眾地莫企,眾事莫理」的明哲保身之道灌輸下一代,欠缺對香港的承擔和喪失對未來的想像。
「他們渴求穩定繁榮的社會、溫暖寧靜的家園,於是他們每天營營役役,把自己操勞到如同螞蟻、蜜蜂的程度,工作的確可以使人忘記許多憂傷。」在標榜「獅子山精神」的社會氛圍下,留下來的人憑意志和毅力一點一滴地建設經濟騰飛、物資豐盛的香港。這些香港人在金錢的基礎上與這片土地建立了第一重情感。「香港人」的概念慢慢浮現──就是「在獅子山下同舟共濟的人」。經濟成果催生的優越感和身份認同感猶如浮沙上的房子,根基不穩,不堪一擊。「獅子山精神」的圖騰內容貧乏,欠缺自主精神。雖說其時的大眾文化如日中天,但仍然無法充分為「香港人」的身份作箋。普及文化展示當時「安定繁榮」的城市主旋律,再度體現個人利益先行和追求物質的心理。大眾媒介透過刻意區隔「他者」建構「香港人」身份,不少電影對白和角色均突顯香港與大陸的文化差異。當時的人因文化產物而衍生本土情懷,「香港人」的身份意識逐漸增強。然而,即使「獅子山精神」建構「香港人」共同擁抱的庶民精神;普及文化讓香港人透過「他者」看見自己,最早期的「香港人」身份仍然是被動和不完整的。最終,繁華背後的身份模糊和無力感一戳即破。
相認
雨傘革命是個石破天驚的起點,讓我們重塑「香港人」的身份、和肩負對香港的承擔。八十七枚催淚彈激起千重浪,爆破聲過後,煙霧消散後,散落浮城的香港人在公路上相認,共同呼吸著刺鼻的空氣。當中有人早已在爭取民主的道路默默前行,有人則在時代的吶喊中幡然醒悟,有人不惜「眾叛親離」走上街頭,更多的是穿著校服的莘莘學子。面對警察高舉的紅旗,氣味濃烈的胡椒噴霧,來勢洶洶的警棍,甚至是觸目驚心的長槍,容顏憔悴的人、焦頭爛額的人,即使被迫流下眼淚,卻無人退縮。人們手上的雨傘、口罩、眼罩和頭盔成為了相認的憑證。
零三年,浩浩蕩蕩的七一遊行隊伍是一條深沉的河。各有各故事的「香港人」靜靜地坐地鐵而來,在維園相遇,彼此不作交談,互不認識,隨著人群緩緩蠕動,然後離開。冷冷的,冷冷的,雁過無痕。人們在默默地等待果陀。雨傘革命卻是濁浪排空,捲起千堆雪的畫面。金鐘、銅鑼灣和旺角,三個佔領區在馬路上形成獨特的小社區。七十九個血淚交織的日子,屢次看見熟悉的面孔。雖然注定失敗,但抗爭者仍不肯放棄,以悲壯的心情、溫柔的靈魂和婉約的堅持面對這個暴烈的政權。形形色色的藝術創作,迎風飄揚的「我要真普選」直幡,高速公路上五顏六色的留守帳蓬,抗爭者為這座城市流下的血和淚……「命運自主」的口號連結了散落浮城的香港人,展示人與城市的命運同體。「雨傘世代」不再空等他人定義自己的身份,而是用行動堅定不移地告訴世界:「我是香港人!」
往未來
「雨傘世代」以年輕人為主體,蓬勃的生命力指向未來。響噹噹的「命運自主」口號背後是年輕人「擇善固執」的倔強。上一輩對香港的感情總摻雜絲絲縷縷的無可奈何,兩者的關係是功利的。新生代對這片土地的愛情卻是純粹而熱烈的,就像父母對孩子「不為什麼」的感情。上一代「香港人」眼中只有金錢,沒有香港;「雨傘世代」的年輕人不計利益,只要守住香港。年輕人以單薄的身軀擋下警棍,在凹凸不平的公路上以地為席,以天為被……我們從不曾真正吃苦,現在卻願意為這片土地傾盡所有。如果要說究竟,只因我們真正視之為家。這份感情超越得失,只道情之所至,一往而深。我們有別於上一代的被動冷感,而是不顧一切地擁抱城市的將來,重構對城市的想像,把她納入規劃未來的藍圖。周保松指出城市的個性可體現為經濟城市、文化城市和現代政治城市。從前人人只把香港當作一個經濟城市,佔領區卻展現異於平常的城市性格。
甫踏足金鐘,藝術品比比皆是。政總外的連儂牆貼上亂中有序的紙條,一字一句都是對城市未來的寄語。地鐵站內,石壆,水馬,花槽,巴士,路牌,貼滿形形色色的印刷品,金鐘兩條行人天橋掛上不同標語的直幡,地上滿是粉筆畫的傘花,擺出裝置藝術品,有人唱著歌。旺角黑夜,腥風血雨,抗爭者安置了耶穌像,搭了關帝廟,香港的通俗文化和宗教自由一覽無遺。現時香港政府在璀璨的維港海旁建四十公頃的西九文化區,築大戲棚,建歌劇廳,可是誰能真正享有這些文化資源?反觀雨傘革命,市民在「雨傘廣場」同歌同哭,在旺角街頭誓保關公像,黃傘下凝聚深厚的文化認同。我們在此看見屬於每個公民的豐富而多元的文化生活,還有自由的文化活動。「雨傘世代」奪回香港作為一個文化城市的想像和市民的文化權。
城市的土地應該是屬於人民的。可是香港長久以來失去個性,只有反光的商廈。雨傘革命期間,金鐘出現了「夏慤村」,市民利用石壆搭起「過路橋」,在馬路上造了自修室,甚至出現臨時浴室。銅鑼灣崇光門外有一個小巧玲瓏的圖書館,裡頭有沙發,枱燈和不同類型的書。旺角的十字路搭了一個大帳蓬,配有完備的排水渠,市民坐在幕下聽公民講堂。我們討論價值的追求,何謂「公義」,何謂「自由」。我們也談政權的正當性,商討運動的路線,抗爭的方式。另一邊廂,運動雖然影響店舖營業,卻讓我們多加留意和光顧小店。不同的佔領區都有一張屬於該區的小店名單。我們想起了連鎖食肆以外,還有不起眼但價格相宜,人情味濃的小店。一場波瀾壯闊的雨傘革命,公民社會悄然而生,社群意識逐漸壯大。我們同時奪回對公共空間的想像,還有土地的使用權。
七十九天過後,馬路上又見水泄不通的車龍。揉揉眼睛,我們以為整座城市做了一場夢。我們什麼都爭取不到,彷彿白白浪費流過的血淚。可是這場雨傘革命真的毫無意義嗎?不然。雨傘革命是香港人共同的記憶刺青,我們總算因此摸清自己的身份,確定以香港為家,對香港負責任。我們知道自己不願失去的是什麼,需要堅持的又是什麼。人世間要成就事情必先付出代價,所需的是一生一世,生死以之。唯願我們不要被過往的失意絆倒,能夠矢志不移地重奪香港未來,在消失以前抓緊信仰。